最近半年,我外食的運氣不太好。去過的幾家中餐,明明根據菜單點菜,變成拆盲盒,上啥吃啥,不知道店家對品質要求的底線在哪裏,可以說是家家有坑。坑的大小深淺,依據餐廳特色,鹹淡鮮寡,各不相同。在槽點的多樣性上,做到了百花齊放,百鳥爭鳴。
如果考慮到價錢,顧客地位直接降到弱勢團體,沒有翻番就算良心好店。自己隨便吃吃也就算了,有異族或外地來本州的同族朋友求附近推薦博大精深的中華美食,我竟張口結舌,心裏毫無候選名單,尷尬又慚愧。
隨便說兩家我們這邊的人氣餐廳,好評四分半左右,人均三十到五十。
第一家的老板聽說是我們這邊某位上海老廚師的兒子,立誌要把以滬菜為代表的中餐打入美國市場。
同行的上海朋友介紹,生煎包必點,還要搭配油豆腐粉絲湯。包子除了體型壯碩,如同北方包子,味道倒還過得去。湯碗溫熱,粉絲上麵扔了幾粒幹癟的蔥花,還有同樣幹癟的油豆腐泡,想必是油豆腐被泡粉絲的開水熱氣熏解凍後,拒絕浸入那味精鹽水,倔強地保持了原生態。
朋友喜歡麵食,點了兩麵黃。麵一端上來,我以為是小時候的零食,——饊子。一團幹麵,每一根都是從油鍋裏滾透了出來的,無一幸免,澆頭是澱粉味精調罐頭蘑菇。傳統兩麵黃變成全方位多層次立體焦黃,不知算進步還是退步。
招牌菜是紅燒獅子頭,那個頭,敦敦實實一個大棕球,比當年學校食堂二兩一個的饅頭還大。吃到嘴裏,口感軟趴趴的,參雜點莫名的碎渣。難得的是,沒有肉腥味,因為根本找不到肉,感覺吃了個醬油煨炸饅頭。
我愛吃肉,懷揣著對獅子頭的不甘,隔兩個星期,去了一家新開張的江浙餐廳。這家蟹粉獅子頭的體積小一半,價格高一半,一口下去,半個沒了,但中間真有一絲鮮豔的蟹黃色。問題是,這個“頭” 又硬又柴,我第一次吃到需要用餛飩湯順下去的噎嗓子獅子頭。
點了上海熏魚,端上來的卻是香煎鯧魚。比巴掌大一點的魚橫切成四小段,剛好一人一塊。魚看上去炸得金黃酥脆,我正想誇一句,夾到尾巴部分的人評論說,“外酥裏冰”,原來肉稍厚一點的部分沒有完全解凍,卻是熟的,得把肉拆下來,浸到餛飩湯裏“暖和暖和”才能入口。鬧了半天,無鹽純味精餛飩麵皮湯是這桌菜的主角,誰都得蹭一下。
踩的坑多了,讓人懷疑是自己的腿出了問題,深一腳淺一腳沒個準頭;有時還帶伸縮,好像沒有卡好的登山杖,閃了腰也是有可能。
慕名而去的某灣區湘菜館,評論近五百,總分4.8。我們兩個人空著肚子去,隻點了韭菜香幹和湘煎鱸魚兩個菜。其中綠色韭菜是混雜在淺棕豆腐幹裏的俏皮裝飾,雖吃不著,但也摘不掉。鱸魚的鹹,堪比我爸鄉下老家的特產鹹魚,巴掌大,夠七、八個人用筷子頭戳一個星期的那種。為了降低鹹度,我把魚從醬汁裏扒拉出來,單放一個盤子;又請服務員另加一個洋蔥放入醬汁,拌了兩碗米飯湊合了事。這一肚子的豆腐幹和洋蔥,花費六十。
這年頭做生意不容易,我得過且過,不留差評,但忍不住跟朋友吐槽,怎麽在外想吃正常點的竟成了奢望,甚至有點像探險。這位朋友最近陪國內來的客戶在北美腐敗,從東岸逛到西岸,“你以為呢。現在的中餐,中低檔沒法吃,全靠國內運來的預製菜。隻有想不到,沒有預製菜做不到。想吃廚師手藝,‘鍋氣’ ,隻能去高檔的。”
所謂預製菜不是臘肉鹹菜罐頭方便麵冷凍品,而是一袋工廠流水線生產的料理包,包含了所有配料的完整菜品,比如紅燒肉、酸菜魚、水煮牛,甚至佛跳牆。廚師們隻需要將包裝拆開,袋子放進熱水或微波爐裏加熱,就能出鍋上桌,熱氣騰騰的菜是加熱的‘熱’。國內中檔連鎖餐廳,80%以上都用預製菜,快餐店更甭說,百分百。沒想到,用煤油地溝油烹製的加了無定量防腐增鮮劑的預製菜,這麽快就傳到我們身邊了。
據說古時候因為奉行“父母在,不遠遊”,而且在外奔波遠不如家裏舒適,在飯館果腹的基本屬於身不由己的邊緣人物,比如跑單幫、趕考、發配、僧侶、俠士等,所以有“下”館子一說。
哪想到,我們才下館子、上飯店改善生活三十年,曾經以為要以《舌尖上的中國》為榜樣,往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方向去內卷,“用最新鮮的食材,折射出對節令最敏感的體悟。” 如今卻返璞歸真,回歸家庭了。
陳曉卿曾經謳歌廚師,是餐廳的核心,文化的傳承者,也是文明的偉大書寫者。錢鍾書說吃雞蛋就好,何必認識母雞?如今吃菜想認識廚師的話,容易,就印在料理包上呢。餐廳裏沒有核心,隻有包裝盒。
有人說,你不愛吃別吃,餐廳不缺你一個。是,我此等貪圖口舌之欲又愛吐槽的人,從此逃離中餐外食,對自己,對老板都是件好事;但身為摩羯的責任感,讓我對海外中餐的發展前途,產生了深深的擔憂。我們有八大菜係,我們是味蕾最發達、對食材最敏感、烹飪技藝最豐富的民族,我們的飲食文化與中醫一樣,源遠流長且獨步天下。照這樣發展下去,中餐如何在世界舌尖之林立足?當然,我們可以強行突破,想站哪就站哪,畢竟有個密碼,“文化自信”,歡迎隨時輸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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