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陽 | 少年冼亮的第一堂課(虛構作品)
冼亮和懶龍關係不錯。冼亮他媽要給他買自行車時,懶龍陪他跑了很多商店。那時自行車是緊俏商品,不是說買一下子就能買得到。有一天他們跑完西四跑東四,都很餓了,冼亮為了酬謝懶龍的陪伴,在東四南邊的一個小鋪子裏,要了二兩醬驢肉、一瓶小香檳,兩人站著就給餐了。
冼亮11歲,獨子,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家裏很富裕。懶龍16了,肩膀窄窄的,胳膊和腿像四根麻杆兒。懶龍曾經宣稱:全世界最最好吃的,不是燕窩魚翅,不是雞鴨魚肉,是懶龍。“懶龍”,一種北方主食,麵粉發酵,一層一層裹上肉餡兒,在籠屜裏擺成一條長龍,蒸熟以後,切塊兒吃。懶龍6歲時在他舅舅家吃過那麽一次,後來他舅舅被抓進監獄,舅媽改嫁,他就再沒吃過。那的確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他也由此落下這個綽號。
冼亮買到自行車以後,這輛永久牌26男車幾乎成了胡同裏的公用品,它不僅串遍了北京城每一條胡同,還到過通縣、天津、大興、良鄉、門頭溝、順義、延慶……打群架的借走,被警察連人帶車一齊薅住,派出所曾三進三出。它還當過迎娶新娘的花轎,搬運家具的半自動化運輸機械,重病老人的輪椅,孩子群比膽量練絕技的道具……那時候的產品質量信得過啊!它結實到家了。冼亮反倒是使用這輛自行車較少的人當中的一個,他麵軟,不懂柴米油鹽醬醋茶,人人都喜歡和他交往。
冼亮從沒見過懶龍的父親,隱隱約約聽說他在荒蠻的勞改農場。冼亮與懶龍的母親很熟悉。懶龍的母親曾說:“亮子的肩膀像他爸爸,好看。”冼亮聽了很高興。懶龍的母親還說:“老二長大了想開火車,他說火車能飛。”老二就是懶龍,他認為火車會飛的笑話也很有名,他的理想是當火車司機。不過,懶龍的母親是很少說話的,她手上總是不停地做這做那,她累得胸都凹進去了,不是腿疼就是腰疼。
有一天懶龍去找冼亮,讓冼亮到他家來一趟。冼亮就去了懶龍的家。
懶龍的母親沒在家,屋裏坐著一個臉盤很大的人,他是懶龍的同學,但比懶龍高大,也比懶龍魁梧,滿臉橫肉。
他站起來,走到冼亮麵前,說:“聽說你挺有錢的?”當胸就是一拳。
冼亮膽子很小,很瘦弱,不會打架。“大臉”這一拳相當重,冼亮感到喘不上氣來。
大臉喝一聲“坐下!”雙手往冼亮胸前一推,冼亮跌坐在床上。
“你不拿錢,我讓你小兔崽子以後茲要出門屁股上就挨刀,插成篩子算!”
冼亮覺得臉頰一陣陣麻痛,不過他心裏的恐懼要遠超過物理不適。他再次看向懶龍,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懶龍身上。
懶龍坐在門旁,低著頭,就是不朝他們這邊望,仿佛屋裏什麽人也沒有、什麽事也沒發生。
冼亮望著懶龍冰冷的側臉、愣裝作與己無關的那副樣子,他的心一下變成一塊冰疙瘩,被狠狠拋下山頂向黑暗的幽穀中墜落,卻怎麽也到不了底。他肚子裏鑽出一股涼氣,小便熱熱地溺濕了褲衩。
他掏出了兜裏的全部東西:一付彈弓,幾顆玻璃彈球,家門鑰匙,簡陋的塑料錢包,裏麵有月票和遊泳證,還有幾毛錢。
大臉什麽都不要,就要5塊錢。冼亮說真沒有。大臉讓他管他媽去要。冼亮說媽媽不會給他那麽多錢的。大臉又打他,說了很多把他插成篩子的話。
冼亮偷了他媽媽的錢。他媽媽每天下班以後都把提包放在五鬥櫥上,提包裏麵有一個白色的仿皮大錢包。媽媽的錢包裏其實沒有多少錢,他分了三次偷,湊夠5塊錢。
“那哥們兒在東華門是有名的玩主,劈過好多人呢,誰也不敢惹他。我沒辦法……”
此後,南院兒的來找他借車,他說車胎紮了。北院兒的來找他借車,他說車軲轆龍了。東院兒的來借,他說已經答應了西院兒的。西院兒的也來借,他找不到借口,幹脆就說不借。
有一天,大馬、懶龍、顧禿子、玉三、小水、還有冼亮,一共六個人,他們商量去櫻桃溝。冼亮還從來沒去過櫻桃溝,聽顧禿子把櫻桃溝誇得天花亂墜,就答應了。可是到了去的那天,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本來三輛車,他不去,兩輛車載五個人是沒法去的。更重要的是,他不去,門票和中午吃包子,誰掏錢?
五個人堵在冼亮家門口,拚命砸門、呼喊,讓冼亮出來再商量商量。冼亮連個屁都不放。
五人罵罵咧咧地把冼亮損了一通,腿兒著走到王府井,在百貨大樓裏從一樓逛到三樓,又從三樓逛到一樓。櫻桃溝就不去了。
冼亮本來在胡同裏人緣極好,現在大家都說他自私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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