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今日頭條
1999年5月,75歲的女作家齊邦媛來到南京,拜謁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
車子在山路繞行時,她好像夢遊一般。
最終到達了目的地——
一排排黑色大理石碑上,刻著3000多位中國空軍烈士的名字。
齊邦媛不讓人攙扶,靜靜地說:
“我要自己去找那塊編號M的碑。”
M號碑上刻有20個名字,她一個一個地尋找過去。
突然間,她怔住了,死死盯著這一欄:
張大飛 上尉 遼寧營口人
一九一八年生 一九四五年殉職
一個立誌“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男子,以血肉之軀殉國,26歲的生命就濃縮到碑上這一行字裏了!
在這一排排巨大的、沒有個人生死特征的墓碑之間,齊邦媛想起了1936年的冬天,那個18歲的少年——
01
時光倒流到1936年的南京。
每逢周六,齊邦媛的哥哥都會帶回七八個同學吃飯留宿。
那是一群沒家的東北孩子,其中包括18歲的張大飛。
他總是靜靜地坐著,很少跟人說話,也不參加遊戲,隻偶爾露出憂鬱溫和的笑容。
齊邦媛的媽媽非常慈愛,她覺得每個沒有家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
她特別關心性格內斂的張大飛,總是把他叫到身邊,不斷地給他夾菜。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大家圍坐在爐火前,齊媽媽輕聲問張大飛:
“你為什麽離開家鄉?”
張大飛悲慟地說:
“我的父親張鳳岐因接濟東北抗日同誌,被日本人活活燒死!我們全家四散逃亡……
一天,我看到中山中學在招收東北流亡學生,提供食宿,我就考取了初三。過了兩年,中山中學被迫南遷,我也就到了南京。”
原來,張大飛是東北抗日英雄張鳳岐之子!
聽完這段身世,12歲的齊邦媛紅了眼眶,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平添了幾分敬重。
“我永遠記得那個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個十八歲男子漢的一切自尊忍住號啕,在我家溫暖的火爐前,敘述家破人亡的故事。 ”
02
不久後的一個周末,哥哥齊振一提議大家去爬山,齊邦媛跟上:
“我也去!”
黃昏時分,大家下山。
齊邦媛走得慢,掉隊了。
聽著耳邊尖銳的山風,她抱著一塊小岩頂進退兩難,害怕地哭了起來。
這時,張大飛在山的隘口回頭看她。
天已經漸漸暗了,他竟然走回頭,往山上攀登,然後把她牽下山。
到了隘口,他脫掉自己的棉大衣,披在她身上,安慰道:
“別哭,別哭,到了大路就好了。”
齊邦媛在淚眼朦朧中,看到他眼中真誠的關懷。
“他眼中的同情與關懷,是我這個經常轉學的12歲邊緣人很少看到的。”
這份關懷讓齊邦媛感動至深,永生難忘。
“數十年間,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到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總記得他在山風裏由隘口回頭看我。”
03
1937年,抗日戰爭開始。
日寇進入南京大屠殺前二十天,齊家隨中山中學的師生們撤離南京,經蕪湖到漢口。
在顛沛流離中,齊邦媛的妹妹不幸夭折;
而齊媽媽則因產後失調,得了血崩之症,生命危在旦夕。
齊邦媛一個人站在母親病房門口,感到寒冷、孤單、驚恐。
“你們準備一下吧。我們會繼續救,但希望不大。”
就在醫生宣布希望渺茫時,稍晚撤離的張大飛趕來探視。
齊邦媛一看到他,眼淚奪眶而出,大哭道:
“妹妹死了,我媽也要死了!”
張大飛立馬走進病房,在床前跪下,為齊媽媽祈禱。
出來時,他對齊邦媛說:
“我已經報名軍校,11點要去碼頭集合,臨走前一定要看看媽媽。你告訴你哥哥,我能寫信時會立刻寫信給你們。”
齊邦媛懵了,原來張大飛是來道別的。
接著,張大飛拿出一個小包,放在齊邦媛手裏:
“你好好保存吧,這是我要對你說的話。”
說完,他疾步走出醫院大門,一路跑步到碼頭。
齊邦媛哭著打開小包,發現是一本《聖經》。
扉頁寫著幾行字:
“邦媛妹妹:
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使你永遠活在快樂的園裏。”
04
1938年,張大飛如願考上筧橋中央航空學校。
因為他跟家人一直聯絡不上,便給齊家寫信報平安。
他已經把善待自己的齊家,當成自己的親人了。
在信上,張大飛第一句話就是問齊媽媽身體如何?
萬幸,齊媽媽為母則剛,她割舍不下幾個年幼的孩子,硬是闖過死門關,奇跡般地恢複了健康。
張大飛在信裏,說明了自己從軍的理由:
“日本人把我們逼成這樣,我也沒有心情念書或等待一個沒把握的未來。我如今如願考進空軍官校,可以真正報效國家,為我父親複仇!生命中,從此沒有眼淚,隻有戰鬥,隻有保衛國家!”
他還安慰齊家人:
“你們不用擔心我,雖然訓練很苦,但我每天吃得很飽。自從離開東北,除了在南京你們家之外,很少吃這麽好的夥食。”
因為哥哥齊振一在學校很忙,齊邦媛便代替哥哥給張大飛回信。
就這樣,兩人開始了書信往來。
一晃多年過去,齊邦媛跟著父親去了重慶,在南開中學讀書;
張大飛也已經身經百戰,成為一名傑出的飛行員——
1941年,張大飛被選入中國第一批赴美受訓飛行員;
1942年,張大飛學成歸國,加入大名鼎鼎的“飛虎隊”;
“當我們在地上奔跑躲避敵人的炸彈時,他們挺身而出,到天空去殲滅敵機。
當我們在弦歌不輟的政策下受正規教育時,他們在骨嶽血海中,有今天不知明天。”
齊邦媛對空軍飛行員張大飛,越來越敬重、仰慕!
05
一天,高三的齊邦媛,給張大飛寫信說:
“很羨慕你在天空,覺得離上帝比較近,因為在藍天白雲間,沒有‘死亡的幽穀’……你說那天夜裏回航,從雲堆中出來,驀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飛機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張大飛的回信,寫在淺藍的航空信紙上,裝在淺藍的信封裏。
他寫自己作戰的情況:
“前天升空作戰搜索敵跡,正前方雲縫中,突然出現一架漆了紅太陽的飛機!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駕駛艙裏那人的臉,一臉的驚恐。我來不及多想,隻知若不先開槍,自己就死定了!回防至今,我忘不了那墜下飛機中飛行員的臉。”
也寫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不喝酒,不跳舞,跟周圍的人顯得格格不入。
“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我不肯一起去及時行樂,實在古怪。在我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看看書,給慧解人意的小友寫家書,比‘行樂’快樂多了。”
齊邦媛讀了信,嘴角便彎起來。
這慧解人意的小友,自然指的是她了。
此時,齊邦媛19歲。
這個年齡段的女孩,當然崇拜英雄,當然憧憬愛情。
但是,她理智地提醒自己:
“在這樣的年代,表達感情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不論張大飛是如何傾訴他的矛盾、苦惱和思家之情,在戰火撩燒、命如蜉蝣的大時代裏,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種英雄,是一個遠超過普通男子、保衛家國的英雄形象,齊邦媛說:
“是我那樣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褻瀆’的巨大形象。”
隻是,少女懷春總是詩。
她還是不知不覺地陷入令其一生刻骨銘心的愛情。
06
1943年,齊邦媛高中快畢業時,張大飛匆匆趕來學校,見她一麵。
他穿著一件很大的軍雨衣,向她走來,走了一半,突然站住了,說:
“邦媛,你怎麽一年就長這麽大,這麽好看了呢?”
齊邦媛心中一動。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讚美我,那種心情是忘不了的。”
突然,驟雨落下。
他便拉著她跑到門口範孫樓,在一塊屋簷下站住,然後把她攏進自己的雨衣裏。
隔著軍裝和皮帶,她聽見他心跳如鼓聲。
僅僅隻有片刻,張大飛便鬆開手說:
“你快回宿舍,我必須走了。”
他一邊往外跑,一邊解釋道:
“部隊調防在重慶換機,七點半以前要趕回白市驛機場,隻想趕來看你一眼,隊友的車在校門口不熄火地等我……”
齊邦媛看著他,在雨中跑向那輛吉普車,疾馳而去。
“今生,我未再見他一麵。”
07
高中畢業後,齊邦媛考取武漢大學,遠離家人,前往四川樂山求學。
開學第一天,她剛踏入女生宿舍,門房老姚看了她的名字,便笑道:
“人還沒來,信就先到。”
說著,遞給她一封淺藍的信。
齊邦媛立馬拆開,隻見張大飛寫道:
“你做了大學生是什麽樣子呢?寄上我的新地址,等你到了樂山來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
從那以後,每個星期一下午,門房老姚都笑吟吟地,遞給齊邦媛一封寄自雲南的信。
其實,張大飛每次升空作戰,風從耳邊吹過,雲在四周翻騰,全神凝聚,處處是敵機的聲息,他心中別無他想,誓跟日寇決一死戰。
但是,一切拚過,作戰平安歸來,一切的牽掛也立刻回來。
而他最深的牽掛,便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會認真給他回信的齊邦媛。
張大飛在信裏,大多是鼓勵齊邦媛,好好學習不要想家:
“不要哭哭啼啼的,在今日烽火連天的中國,能讀大學,是光明前途的開始。”
隨著通信越來越頻繁,兩人的感情也慢慢升溫。
一天,張大飛吐露心聲:
“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匯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麽愛你,多麽想你!”
這簡潔深沉的愛情表白,一生隻此一回。
信一寄出,他就後悔了。
之後,他又有分寸地退回當年保護者、兄長的角色。
因為,張大飛自知必死,深恐多情累美人。
08
1945年5月,齊邦媛收到了哥哥齊振一的信。
這封信,她收到已經兩天了。信紙上的內容,她背得滾瓜爛熟。
但是,她還是一讀再讀,難以置信。
哥哥信上說:
“張大飛在5月18日豫南會戰時掩護友機,殉國於河南信陽上空。”
隨信附上的,還有一封張大飛提前寫好的訣別信——
一個26歲的年輕人,與他有限的往事告別的信。
信是寫給齊振一的,信裏卻訴盡對齊邦媛的情意:
“振一:
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後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禱告,我沉思,內心覺得平靜。感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友誼。感謝媽媽這些年對我的慈愛關懷,使我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個可以思念的家。
也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我請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後,把邦媛這些年寫的信妥當地寄回給她。請你們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使她悲傷。
自從我找到你們的地址,她代媽媽回我的信,這八年來,我寫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書,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
我似乎看得見她由瘦小女孩長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麽會終於說我愛她呢?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隻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
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麽不同的道路,我這些年隻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
去年暑假前,她說要轉學到昆明來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嚴重。爸爸媽媽怎會答應?像我這樣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顧她?我寫信力勸她留在四川,好好讀書。我現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嚐過。從軍以來保持身心潔淨,一心想在戰後去當隨軍牧師。秋天駐防桂林時,在禮拜堂認識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學老師,她到雲南來找我,聖誕節和我在駐地結婚,我死之後撫恤金一半給我弟弟,請他在勝利後回家鄉奉養母親。
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隻盼望她一生幸福。”
09
齊邦媛對張大飛的悲悼之情,沉重又難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到暑假的。
“我心中不知如何恰當地稱呼他的名字,他不是我的兄長也不是我的情人,多年鍾情卻從未傾訴。
我心中還有無法言說的複雜沉痛與虧欠,談到他的任何輕佻語言都是一種褻瀆。”
一結束考試,齊邦媛馬不停蹄地往家趕。
當她見到書桌上那個深綠色的軍郵袋時,連她母親都難以分辨她臉上流的究竟是淚還是汗。
過了兩天,齊邦媛才敢打開那個郵包。
裏麵是一百多封信,是齊邦媛多年來寫給張大飛的。
張大飛仔細地按年份排好,悉數寄回。
其中有一封信,被折了多次、汗漬斑斑。
那是齊邦媛高三那年寫給他的:
“很羨慕你在天空,覺得離上帝比較近,因為在藍天白雲間,沒有死亡的幽穀……”
原來,張大飛把這封信一直裝在上衣口袋裏,隨身攜帶。
而這件上衣,在張大飛犧牲那天,被留在待命室。
10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抗日戰爭勝利!
那天晚上,重慶舉城狂歡,愁苦的大地灌滿了歡樂,人們在街頭互相擁抱、又跳又笑,盛大的火炬遊行燃亮了所有的街道!
齊邦媛跟著哥哥和表哥們,也拿著火把往大街上跑去。
經過南開中學的校門口時,她看到範孫樓的燈全開著。
一瞬間,齊邦媛想到當年張大飛自操場上向自己走來,她突然感到萬聲俱滅,再也不能忍受推擠的人群!
張大飛屢立戰功,出師雖捷,身仍先死,他在河南信陽上空殉職,未能親見抗戰勝利。
無數場血戰,他奮勇向前,但終究令人憾恨地沒能分享到勝利的喜悅。
齊邦媛一個人穿過校園,找到回家的小路,沿著平日不敢去的漫山墳塋瘋狂地奔跑,一麵跑,一麵哭,火把早已燒盡熄了……
進了家,看到滿臉驚訝的媽媽,她說:
“我受不了這樣的狂歡!”
在昏天黑地的慟哭中,我度過了勝利夜。從此之後,我不再提他的名字。
11
大學畢業的時候,齊邦媛提著箱子,到門房跟老姚鄭重地告別。
老姚看著她,和藹地說:
“你剛來的時候,成天就等那空軍的信,對不對?唉,他死了已經有一年多了吧。後來那個黃先生白跑了兩趟,沒有緣分。這三年你倒是很本分的。”
聽了老姚的話,齊邦媛心裏一酸。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我那三年的生活。”
老姚口中的黃先生,是齊邦媛的追求者。
黃先生最終知難而退,他說:
“我無法與一個死去的英雄人物競爭。”
後來,齊邦媛輾轉赴台,嫁給武大校友羅裕昌,生了3個孩子。
隻是,她說:
“我從此對人生不再有幻想。 ”
往後的日子裏,她專注於教書和學術,成了國際知名的學者。
然而,那個不再提的名字,時常縈繞在她的心頭。
12
到了中年,她寫下這樣的話:
“自幼崇拜的英雄已天人永隔,留下永久卻單純的懷念。這乘著歌聲的翅膀來臨的人,在現實中我們找不到美好的共駐之處。我常在歌聲中想念他,當年歌聲漸漸隨著歲月遠去,接下來的現實生活中已無歌聲。中年後我認真聽古典音樂,隻有在心靈遙遠的一隅,有時會想起那林中空地的鳥鳴。”
1999年,75歲的齊邦媛拜謁南京航空烈士紀念陵園,在千百犧牲者中找到張大飛的名字,她撫摸著刻著張大飛名字的石碑,失聲痛哭!
後來,她寫道:
“張大飛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曇花,在最黑暗的夜裏綻放,迅速闔上,落地。那般燦爛潔淨,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
2009年,85歲的齊邦媛出版記憶文學《巨流河》。
“獻給——所有為國家獻身的人。”
她寫英挺有大誌的父親齊世英,寫牧草中哭泣的母親裴毓貞,寫含淚吟誦雪萊和濟慈的朱光潛先生,寫性情率真寧可殺頭也不說假話的吳宓先生,寫唱著《鬆花江上》的東北流亡子弟,寫家破人亡後投身抗日戰爭以身殉國的飛行員張大飛烈士……她寫一個個中國人,他們的血淚情仇,他們的家痛國恨,他們的死裏逃生。
其中,齊邦媛與張大飛美麗而短暫的這段情緣,是貫穿“巨流河”的一條溫馨而又淒美的支流。
張大飛英姿颯爽、光明磊落,當他宿命式地迎向死亡,他為生者留下永遠的遺憾。
他的遭遇是具有代表性的,是那個時代每一個渴望為國捐軀的熱血青年的典範。
八年抗日戰爭中,數百萬人殉國,數千萬人流離失所!
生者不言,死者默默。
勿忘為國捐軀的烈士與英雄,銘記曆史,銘記先烈!
參考書籍:《巨流河》——齊邦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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