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沈寧
一
我是個華裔美國人,今年二十七歲,在紐約曼哈頓一個廣告公司做美工。我住在紐約市北邊一個叫做瑞的小城,是父母的房子,他們回上海了,留給我一個人住,什麽錢都不用付,省很多事。
可惜離紐約遠了點,每天上下班要坐火車,單程四十多分鍾,加上從家到車站,下車到公司,前後要一個半鍾頭才到。
但我不在乎,走路是鍛煉身體,坐火車可以睡覺,看書,讀報,遇到熟人聊天。沒事的時候,就拿個小畫本,給乘客畫速寫。畫畫是我自小的愛好,又是我大學的專業,也是我目前的工作,畫多少,我都不煩。
因為畫乘客速寫,我發現了三排遠斜對麵座位上,每天坐一位亞麻色頭發的女子。不知她是最近才坐這趟火車,還是因為上下班乘客多,常有人站在過道上,擋住視線,所以一直沒有看到她。
這女人四十幾歲年紀,可以確定是純種歐洲女子。
美國是移民國家,人種紛亂,絕大多數相貌奇形怪狀。特別是紐約,移民群居,混雜不堪,罕見純種。隻有在歐洲,特別是東歐,才看得到純種白人。所以我喜歡看歐洲電影,特別東歐電影,或者俄羅斯芭蕾舞,花樣滑冰比賽,才看得到純種白人。
因此,眼前突然發現一個純種歐洲女人,我感到驚喜。
她已中年,容光不再煥發,雖然純種,也不會引起乘客注意。但在我美術專業的眼裏,她的五官,眉眼鼻口,顴骨下巴,線條弧度,絕對符合各種優等比例,幾乎挑不出錯處。從坐著的身體比例看,她的身材也應該不錯。
可以肯定,她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加上她日常著裝,樣式和色彩的搭配,每天更換,都很協調,顯出相當好的教養和品味,一定是個歐洲移民,至少是歐洲移民的後代。
幾次到站下車,我跟隨她多走幾步,確認我的估計:她的身材基本符合達芬奇《維特魯威人》的黃金比例,142857。全世界華人,沒一個能達到這個比例,洋人中也不多見。但這個火車上的女子,卻真是完全合格。要是美院早早發現,必定會請她做教學模特,可以在課堂上教學生畫麵部,半身,全身,坐姿,立姿,一人多用。
顯然她住得比我更遠,我每天上車,坐到我的固定座位上,便看到她已經坐在斜對麵,專心看書,對周圍一切毫不注意。
因為發現了這個標準模特,我自然抓緊時間,多畫速寫。隻要沒人擋住視線,我就畫。而她總是靜靜地坐著,手裏捧本書,所以畫起來很容易。既然她可以幾十分鍾,一動不動,我便不再滿足匆匆的速寫,生出野心,改畫素描,一連幾天,細細塗抹。
大概因為我一直盯著看,被她產生了感應,偶爾抬頭,對我的方向張望一下。每次她抬頭,我便立刻放下筆,避免被發現,未經同意,私畫人像,大概會犯法。有時我們目光相遇,她會微微一笑。而每次看到她微笑,我也對她點點頭,算是回應。待她低下頭,重新讀書,我便再拿起筆,繼續人物素描。
幾個月過去,我們好像相識了,但始終沒有講過一句話。她還是坐在離我三排遠的斜對麵,沒有移到我跟前來。我也依然坐在我的座位上,沒有挪到她麵前去。每天早上四十多分鍾,我們便這樣,隔著幾排座位,目光偶爾相遇,相互微笑點頭。
奇怪的是,我隻有早晨上班,在火車上與她相遇,下午卻從來沒見她坐同班火車回家。難道她的上班時間跟我不同?她上班時間,肯定是九點鍾,所以跟我坐同一班火車進城。那麽她們公司午飯時間長,下午不是五點下班?不知是出於一種什麽心理,我決定更換自己的火車時刻,看看能不能在回家路上也遇見她。
說做就做,下班之後,我不再急急忙忙趕火車,而是留在紐約逛一逛,吃個點心,然後坐五點半的火車回家。我相信,她回家也一定會坐在早上的座位,所以我也坐在自己習慣的座位上。
連續幾天,還是沒有遇見她。於是我再推遲,坐六點的班次,仍舊沒有見到她。滿足不了的好奇,使我不得安寧。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三個星期,六點半的班次,七點的班次,七點半的班次,不斷推遲。
一時之間,對回家路上與她相遇的渴望,簡直成了我的生活內容。
二
終於,在九點鍾的火車上,我見到她。還是在她早上坐的座位,隔著三排的斜對麵。她見到我,很驚奇,嘴微張,眉稍揚,臉也些許發亮,好像意外遇到熟人。
既然如此,我就不必繼續裝模做樣。晚上九點的火車,乘客不多,我走過去,坐到她對麵的座位上,伸出手,自我介紹:“我是萊瑞金,很高興認識你。”
她握住我的手,答說:“傑妮荷爾曼,你好。”
離得近了,我才看到,她眼睛是褐色的,眼角和嘴角都有些細細的皺紋,但她的肩膀和手臂很光滑圓潤,並沒有中年女人的皮膚鬆弛。我說:“我們每天早上坐同一班火車進城,可是這麽晚你才回家,做兩份工嗎?”
美國有很多人,家庭收入不夠用,會打兩份工。可是傑妮住在我們這邊的區域,應該家境不那麽困難吧?
“噢,我在紐約公共圖書館工作,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傑妮回答。
“你每天早上坐七點半的火車進城,我以爲你也是九點上班。”
“我需要早到一些,先要看望一個老人,然後去上班。”她說,“下午也一樣,我下班以後,先去照顧一下那個老人,然後回家。”
“噢,”我答應一聲,沒好意思追問她照顧的老人是誰。
“我住格林威治,比你遠一站。”她說,”你住在瑞,是嗎?”
我心頭一跳,她注意到我在哪裏上車了。“是。”我回答。
“很昂貴的地方。”
我有點不好意思,趕緊說:“是我父母的房子,留給我用。那個需要你照顧的老人,住在紐約市裏,有點遠?”我有意轉換話題。
“他一輩子都住在紐約城裏。”她說,“可是紐約實在太貴了,我住不起。格林威治這裏,是朋友的房子。他到歐洲工作兩年,房子可以借給我住一下。”
“剛搬來紐約嗎?我坐這條線火車,已經五年了,以前沒有見過你。”
“是,我搬來這裏才半年多。”
“從哪裏搬來?”我覺得不好意思,有點像審訊。
她倒不在乎,很自然地回答:“我家在堪薩斯城,那裏房子可比紐約便宜太多了。那裏的獨棟房子賣了,到紐約還買不到一間公寓,大概半間都買不到。”
“在堪薩斯也做圖書館?”
“對,大學讀的是英文和曆史,畢業後找到圖書館的工作,已經做了二十多年。”
這麽一算,我的猜測不錯,她大概四十五歲左右。“老人是你的親戚嗎?”我問。
“不是,他是我爺爺的救命恩人。”
“噢。”
“我是捷克人,哦,我的爺爺和父親是捷克人,我是在美國出生的。”她說完,忽然問,“不知道你是不是了解,二戰時候,納粹頭目海德裏希是在捷克被暗殺的?”
“對不起,我完全不知道。”
“海德裏希是納粹黨衛軍的二號首領,是屠殺猶太人的總頭目。”大概因為講到曆史,她的專業,傑妮興奮起來,滔滔不絕,
“納粹占領捷克以後,海德裏希做了捷克的統治者,但是最終,被捷克人暗殺了。那故事太長了,也很驚險,以後我借一本書給你看。幾個捷克傘兵成功暗殺海德裏希以後,被布拉格周邊村莊的農民掩護起來,然後送離捷克,我爺爺是那些農民中的一個。”
“真像好萊塢電影。”
“海德裏希被殺之後,德軍在捷克瘋狂搜捕屠殺捷克人。”傑妮繼續說,“布拉格周圍幾座村莊被全部燒毀,男人殺光,女人和孩子關進集中營,爺爺家的村莊也遭到毀滅。可是在納粹進村之前,爺爺把我父親藏到馬廄的水池裏,那年父親七歲。
爺爺奶奶一家都被殺死了,隻父親一人活下來。當天夜晚,捷克地下抵抗力量到村裏來,搶救幸存者,找到了父親。他們把父親帶到布拉格藏起來,幾個月後,德軍的鎮壓風頭過去,他們帶著父親偷越邊境,送到奧地利,又轉到瑞士,父親才算安全了。”
“確實十分驚險。”
“你到站了。”
“不要緊,請接著講,我可以再坐回來。”我說,“你喝點水吧。”
火車再次啟動,她拿起自己的水瓶,喝了點水。很顯然,她沉浸在曆史的回憶中,興奮得滿目放光,麵色通紅,繼續講述:“父親十三歲的時候,移民來美國,讀了中學和大學,也跟母親成了家。我母親是奧地利的猶太人,小時候跟隨她的父母,躲避納粹屠殺,到中國的上海度過很多年。二戰結束,才來到美國。”
“啊,所以你跟中國有緣分,也會有很多故事吧。”
“是,故事太多,以後慢慢講給你聽。”她笑了,說,“猶太人的性格,有仇必報,有恩也必報。我們在堪薩斯,很少華人,不管在哪裏,見到一個,我母親總要過去問候。她永遠感激中國人,特別是上海人。”
“那太好了,我的父母都是上海人。”我說,”不過我在美國出生,上海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上海話也不太會講。”
“我母親的上海話講得很好,對我來說,是很好,我聽不太懂。”
“什麽時候,如果見到你母親,可以跟她聊幾句。我上海話說得不好,但是可以聽出別人講得好不好。他們還在堪薩斯嗎?你的父母?”
“是,他們還在堪薩斯,年紀大了,不願意挪動。”
“可你來了紐約,那麽遠,怎麽照料父母呢?”
“那倒沒問題。”傑妮笑了笑,說,“我的哥哥姐姐兩家人都在堪薩斯,可以隨時照顧父母。我的丈夫瓦爾特也在堪薩斯,還有我的一雙兒女,都大了,可以幫忙。”
“看來你們全家都在堪薩斯。”
“是,父親說,既然移民美國,就要在純粹的美國安家,過真正的美國生活。”
傑妮看我一眼,又說,“父親說,像紐約加州,早已不是美國了,失去了美國的傳統文化和生活方式,住在那種地方,還不如搬回自己的母國。所以他跑了許多地方,最後挑選住在堪薩斯,美國的心髒地帶。噢,我到站了,要下車了。”
“是,我們明天繼續聊。”
“對不起,你還要坐回去。”
“沒關係,你的故事很好聽。晚安。”
“晚安。”
我在站台上,回想著她講的故事,等到紐約方向的火車,坐回瑞去。
三
第二天,我上車之後,卻發現傑妮沒有坐在她的座位上。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昨晚聊得挺好,怎麽突然不見了?厭煩我了?反悔向我講了那麽多自家的故事?
翻來覆去,想不出道理,整整一天都恍恍惚惚。熬到晚上九點鍾,我上了車,看見她坐在她的座位上。我走過去,坐到她對麵。
她看起來十分疲倦,麵色蒼白。“你好,”她說,有氣無力。
“你好。早上沒見到你,以為你出了什麽事。”
“我沒事,清晨接到電話,急忙趕到紐約。”她喘口氣,“忙了一天,很累。”
“你睡一會吧,到站我叫你。”
“謝謝。”然後就真的睡著了。
於是我又多坐一站,到格林威治,把她叫醒下了車,我再坐回家。
第二天早上,我們在火車上如常相遇。她睡了一夜,精神好很多。
“謝謝你幫忙,昨天我真的很累。”她等我坐下,便說。
“沒關係,應該的。”
“我在紐約照顧的老人,夜裏突然不舒服,我一早趕去,把他送進醫院,檢查了一天,總算還好。觀察一夜,今天可以出院。”
“老人多大年紀了?”
“九十七。”
“噢,那麽高壽。”我有點吃驚,“這個年紀,身體確實要多多注意。”
“所以父親要我搬來紐約,離得近點,可以隨時照顧。”她說,“他就是當年在馬廄水池裏找到父親的捷克地下抵抗力量的人,也是他把父親帶到布拉格,又護送父親到奧地利,到瑞士,冒了很多危險。他原本出身一個捷克古老貴族的家庭,參加抵抗納粹的時候,才二十歲。”
“真是大英雄,也是大恩人。”
“是,父親大學畢業以後,回捷克好幾次,還帶我去過一次,到處找他,一直沒有找到。他叫Ondrej,捷克文的拚法,就是英文的安迪,在捷克非常普遍,重名特別多。而且他姓Schmied,是德文拚寫,後來他改寫成Smid,所以更難找了。”
“後來怎麽找到的呢?”
“父親花了很多精力和時間,一直不放棄,終於在十年前找到安迪。他在美國稅務局工作,住在紐約。那時候安迪八十七歲,老伴還在世。那十年裏,我的父母每年來紐約好幾次看他。
後來安迪的老伴過世,父母帶著我,來紐約參加葬禮,之後安迪的身體就不好了。於是父親母親決定,讓我搬到紐約來,就近照顧他。”
“你的父母把安迪先生當作自己的父親看待。”
“是,比父親的恩情還重。”她有點激動,“祝願他繼續健康。”
“到站了,下車吧。”
現在成了習慣,每天下班後,我都留在紐約,吃過晚飯,坐在星巴克喝咖啡,讀傑妮借給我的書,了解二戰的歐洲。等到九點鍾,才去火車站,跟她一起坐車回家。
我問過傑妮,她這樣遠離家人,獨自住在紐約,會不會感覺寂寞。
她笑了,說:她一天忙到晚,有點空就趕緊睡覺,哪裏有精力和時間感受寂寞。
她又告訴我,每天晚上她都跟家人視頻一會,跟兒女說說話。再說,瓦爾特在州政府工作,節假日很多,每個長周末都來紐約,跟她聚三天。
我記起來,瓦爾特是傑妮的丈夫,因為他隻有周末才來,我不上班,所以半年多裏他來過紐約好幾趟,我一直沒見到。
四
回家上樓,扶他走樓梯更難。我剛吃飽,沒話說,直接把安迪先生背上樓,放到客廳的沙發上。傑妮隨後,把摺疊好的輪椅扛上樓,氣喘籲籲。安迪先生要睡午覺,我便主動告辭。他們兩人千恩萬謝,讓我十分不好意思,逃跑一樣地離開了。
五
那以後,安迪先生又提出幾次,還想出去逛,傑妮和我都沒有再同意。我們知道,百歲老人,要想繼續長壽,必須保持最規律的生活作息,安安靜靜,不喜不憂,不急不忙,不能有重大或者突然的變更。到附近街心公園走過一次,已經很了不起了。
但是傑妮和我最後無法拒絕老人的邀請,終於再次出門,而且是在傍晚。
那天安迪先生鄭重地告訴我們,他打電話買好了三張票,星期五晚上到林肯中心去聽音樂會。說著,他把一張報紙遞到我手裏,廣告上說,是德沃夏克的第九交響樂,俗稱《新世界交響曲》。我明白了,德沃夏克是捷克作曲家,安迪老人思鄉了。
星期五下了班,我趕到安迪先生的公寓。傑妮當天專門請了兩個鍾頭假,早已到了。安迪先生穿好一整套燕尾服,高禮帽,白手套,長手杖,完全的歐洲貴族裝束,現在美國大概沒人這麽穿戴。為了不遲到,趕早不趕晚,我一到,就馬上出發。
像上次陪老人去公園散步一樣,傑妮和我攙扶著安迪先生下樓,在樓門外麵叫出租車,載我們到林肯中心。時間尚早,我們在附近的小賣部買些食物,當作晚飯,吃過以後,早早進場,找到座位坐下,等候開演。
我注意著身邊的安迪先生,他一直很激動,翻動手裏的節目單,一遍一遍瀏覽,還轉過頭,跟傑妮交談。他停住嘴的時候,傑妮伸著脖子,在老人的頭後,小聲告訴我,安迪在講德沃夏克的故事。
於是安迪先生意識到我的存在,轉頭對我說:”實在抱歉,我太激動了,隻顧自己講話。很對不起,講的都是捷克話。”
“沒關係,安迪先生,我知道你來聽德沃夏克,一定非常想念故鄉。”
“是,德沃夏克的孫子是我在布拉格中學的音樂老師,我特別喜歡他,所以我的音樂課成績特別好。如果不是二次大戰,我也許會成爲一個音樂家呢。”
聽了他的話,我非常感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是捷克貴族出身,肯定從小家教極好,罪惡的戰爭毀滅了一個藝術家。
演出開始之後,我還是時常用眼角注意安迪先生。他老澀的眼圈紅了好幾次,不住地抬手擦拭。我想不出來,安迪先生從德沃夏克的樂曲裏,是聽到了母親故鄉捷克呢,還是聽到了第二故鄉美國?
音樂會結束,我們伴著夜色,回到安迪先生的公寓,一路上三個人都很少講話,安迪老人一直閉著眼睛,好像仍舊沉浸在德沃夏克的音樂裏。
受到音樂會的鼓舞,安迪先生的野心膨脹起來,又提出要去大都會博物館參觀,還要去中央公園。傑妮堅決反對,再沒有帶老人外出一次,但是仍舊未能改正我們的錯誤。
音樂會過後三個多月,安迪先生的健康開始惡化,在醫院裏度過的日子越來越多。傑妮不能再通勤,不得不住進安迪先生的公寓,日以繼夜地照料老人。
期間我去看望過幾次,見到他們的困難處境,覺得不便多打擾,便囑咐傑妮,需要我幫忙的時候,給我打電話,然後就不再去老人的公寓了。
三九寒天,安迪老人百歲生日的前一周,他停止了呼吸。
六
那天夜裏,安迪先生在醫院裏去世,睡著覺就走了,非常安詳。傑妮陪在病房裏,也沒有覺察。一大早,我還在家吃早點,接到傑妮的電話。我趕緊向公司請了假,急急忙忙趕到紐約,幫助傑妮安排後事,把老人轉去殯儀館。
第二天,傑妮全家都到紐約來。
我第一次見到傑妮的父親母親,她的哥哥姐姐兩家,和她的丈夫瓦爾特和孩子。傑妮的父親中等個子,容貌平常,她的母親雖然年紀大了,但不失風度。
俗話說,遺傳多來自母親,傑妮可以說是最好的證明。她的哥哥姐姐也都具有母親的遺傳,一表人才。傑妮的兒女也繼承著同樣基因,全是142857的好身材。相比之下,瓦爾特個頭容貌都遜色很多,而且有些木訥,不多話,但肯定是個好丈夫好爸爸。
我很高興能夠見到傑妮的家人,尤其是見到傑妮的母親,可以用上海話交談。但在這樣悲傷的時刻和場合,實在沒有機會也沒有心情多聊天。
從到達紐約,傑妮的父親一直守在安迪先生遺體身邊,握著恩人的手,垂淚不語。傑妮的母親便陪伴在丈夫身邊,一起守護著老人。傑妮的哥哥姐姐和瓦爾特,倒是帶了孩子們,在紐約逛了兩天,買了些東西。傑妮和我算是紐約的主人,東奔西跑,安排老人的葬禮,第四天全部辦妥。
安迪先生的老伴十年前去世,他們沒有子女,親屬都在捷克。家族同輩都已離世,電報打過去,後輩人對安迪先生毫無所知,沒人願意到美國來送葬。而安迪先生在紐約曾有來往的朋友,也早都不在了。他過去稅務局同事,都退休了,有的已經搬走,大多已經去世。所以在教堂舉行葬禮時,隻有傑妮四家人和我到場。
落葬墓地的當天晚上,傑妮的父親便帶著三家人回堪薩斯去了。
他說:紐約讓他想起恩人,會很難過。以前他來紐約,有安迪先生陪伴,他感到安全。現在安迪先生走了,再沒有一個捷克戰士在身邊護衛,他感覺恐懼。
但是傑妮不能跟瓦爾特和孩子們一起離開,安迪先生還有許多後事要辦。老人留下遺囑,他的所有財產,包括那套公寓,全部留給傑妮,感謝她這些日子的精心照料。
我原以爲,傑妮會搬進安迪先生的公寓,上下班方便得多。那麽以後在火車上,再也見不到她,不能再給她畫速寫或者素描,也不能再聽她講故事,不免覺得遺憾。卻沒料到,傑妮真的隻是為了照顧安迪先生才來紐約,根本沒有打算長期定居,所以安迪先生去世當天,她就向圖書館提出辭職。
然後幾天,全部時間跟律師商談安迪先生的遺產處置和公寓過戶等等手續,空餘時間就在安迪先生的公寓裏整理和收拾老人的遺物。
既然安迪先生去世了,傑妮也不必再住在老人的公寓裏,所以她恢複每天回格林威治。現在她不必早上坐七點半的火車進城了,但是我們依舊每天晚上一起乘火車。
處理安迪老人的遺物,有的捐獻,有的贈送,有的打包運回堪薩斯,都是要出力的事情,許多大件物品,傑妮需要我幫忙。我白天要上班,隻能下班後去安迪先生的公寓,所以傑妮每天晚上會在公寓裏等我,做到八點多我們才一起回家。
現在我下班後,不用在外麵吃晚飯,傑妮會每天做好晚飯,等我到了一起吃,然後處理安迪老人的遺物。
幾天以後,所有手續都做完了,公寓歸傑妮所有。她一轉手便交給房地產經紀公司,安排上市出售。責任經紀說,這套公寓地理位置好,保證一個星期內賣掉,要傑妮放心。
看看沒有太多遺物要處理了,屋裏隻剩下床鋪沙發書架等等幾件家具,等著房地產經紀雇人來搬走。我和傑妮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張望四周,撫今追昔,搖頭歎氣。
“沒什麽事了,”傑妮忽然說,“你要不要給我畫個像?”
“啊?”我愣了,望著她。
“我知道你畫過我很多速寫和素描,”她說,“要不要畫張油畫?”
“好啊,好啊,”我緩過勁來,連聲回答,“我背包裏現在隻有鉛筆和畫本,可以起個草。明天拿畫布和顔料來,我們畫油畫。”
“不能在這裏畫,”傑妮說,“經紀告訴我,他會經常帶顧客來看房子,我可以繼續在這裏收拾,但是一接到通知,有人要來,我就得提前把房間整理幹淨,這裏不能畫畫。”
“那到我家去畫,我家就我一個人。”我急忙說,隻怕傑妮改主意,不要我再給她畫像了。
“到我住的地方去畫吧?那裏也是我一個人。”她說,“我每天晚上要跟堪薩斯視頻電話,到你那裏去,還要來回跑,不方便。”
“也行。”
“現在要起草嗎?我坐著,還是站著,或者躺著?”
“怎麽都行,你怎麽樣都很美。”我說著,一邊從背包裏掏出鉛筆和畫本。
“是嗎?你覺得我很美嗎?”女人都一樣,不管什麽年齡,聽見別人稱讚自己美麗,立刻心花怒放。
“是,你很美。”我轉過身,手裏拿著紙筆,說,“我是畫家,觀察人體有專門的訓練。你知道達芬奇的《維特魯威人》嗎?人體最佳比例是142857。世界上很少人能達到這個比例,可是你完全符合,你可以做最理想的模特。”
“噢,所以你給我畫了那麽多速寫,還拍了很多照片。”
我不好意思了,給她拍照,原想偷偷的,還是被她發現了。同時我心裏也覺得高興,她其實暗地裏很注意我一舉一動。我假裝忙著安排畫畫,沒有回答她的話。
“今天就算了,我們回家吧。”傑妮說,“明天下了班,你把需要的東西拿到我住的地方,我們再開始,好嗎?”
七
那天晚上,我幾乎沒有睡覺,興奮異常,精心裝訂畫布,挑選顔料。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給傑妮畫像,而且是畫一幅油畫,我一定要用心,畫出這個最美的純種女人。
第二天下班,我匆忙趕回家,把做好的畫布架和顔料裝在車裏,開到傑妮住的格林威治。雖說是跨了州,從紐約到康奈迪克特,其實開車也隻十幾分鍾而已。
這是兩年來,我第一次到傑妮借住的地方去。典型的美國中產階級住宅,前後小院,兩層小樓,四個臥室,客廳不小,正好用。我把畫架,畫布,顔料箱,調色板,畫筆等等搬進房子,安排在客廳中央。傑妮已經做好了晚餐,擺在飯桌上。
吃飯的時候,她跟我講,今天有幾家人去看安迪老人的公寓。人一來,她就要躲出去,坐在街心公園裏,等人走了,才能回去繼續收拾屋子,挺麻煩的。不過已經有兩家表示感興趣,說是過兩天再帶家人來看。說不定真像經紀說的,一個星期能把房子賣掉。
我對她說的話,半聽半不聽,心裏想的全是給傑妮畫像。如果能找個機會,提出給她畫個裸體就好了。這麽想著,一口飯差點把我噎死,急忙捂著嘴,奔進洗手間,咳了半天才好。
吃過飯,我們開始準備畫像。
“我隻有兩身破衣服留在紐約,準備打掃衛生的,沒想到會請你畫個像。”傑妮說,“平時穿的衣服都讓先生和孩子們帶回堪薩斯去了。你看看,這樣的衣服能畫嗎?”
我看著傑妮身上和手裏的兩身衣服,沒出聲。我很想說,沒關係,你穿什麽都好看。但是實在說不出口,牛仔衣褲實在是把傑妮那麽好的身材糟蹋了。
傑妮看我半天不說話,明白我的意思,便說:”要不什麽都不穿,畫個裸體的,好嗎?”
啊?我愣住了,眼圈差點睜破。我是科班出來的畫家,畫個裸體女模特,算不了什麽事。但是傑妮自己主動提出,許久以來她是我心中的完美女神,要我來畫她的裸體,巨大的驚喜,差點把我震昏了。
看來傑妮是個典型的歐洲女性,雖然在美國出生,但在一個純粹的歐洲家庭長大,深受歐洲文化的教養,對裸體的感覺非常開放,完全沒有美國清教徒的那些虛偽和扭捏。
她指指天花板,又指指客廳裏的沙發和木椅,說:“你是畫家,你選擇一下吧,看看哪裏光線比較好。我做模特,是坐著,還是站著,或者躺著,你找個地點。”
隨著傑妮的話,我腦子裏閃出許多古典大師的裸體畫,從小到大,不知看過也臨摹過多少遍。
魯本斯的《三美女》,那是站著的。佛朗索瓦布歇的維納斯,是坐著的或趴著的。皮埃爾勒努瓦畫過一個正麵坐著的,可是坐著顯示不出傑妮的身材。如果傑妮不肯畫正麵裸體,或者可以像委拉斯開茲一樣,畫個裸體背影,通過照鏡子露出容貌?
“你是個畫家,畫個裸體還會不好意思嗎?”傑妮倒是比我還大方,在客廳裏走著,說,“你畫一個像,要多少天?站著會很累,是嗎?要不就坐著,坐在這兒?不過端坐幾天,大概也會比較累。我們還是躺著畫吧,你畫多少天都不要緊。”
我是個畫家,裸體女人對我來說,毫無神秘。
但傑妮對我仍有不少吸引力,大概因為她絕對的142857身材比例,太少見吧。奇怪的是,兩年以來,這種吸引力越來越強烈,甚至讓我有時產生出一些不當的欲念。但我掩藏得非常嚴密,絲毫不敢流露,隻怕萬一不慎,便失去她的友情。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但我確實感覺到一種對她的依戀。一兩天沒見,便會朝思慕想,魂不守舍。但是此刻,麵對傑妮美麗的身體,曾經有過的雜念卻瞬間消失,我全部心靈充滿著對美的欣賞,和把我看到的美表現出來的渴望。
傑妮走到長沙發邊,說,“記得在博物館看過名作,最多的就是躺在沙發上的裸體,是嗎?我們就這樣畫吧。”說著,她開始解開紐扣,脫下衣服。
“站著最能夠顯示出你身材的美妙。”鬼使神差,我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
“是嗎?那你畫站著的。”傑妮已經全裸了,站直身體,兩腿稍微交叉,雙臂舉過頭頂,手相握,臉微笑,擺出一個模特的姿勢。“這樣好嗎?”她問。
我站著,望著她,心靈感到巨大的震動,渾身發抖。
麵前的傑妮,美若天仙。
那高舉的雙臂,那飄逸的頭發,那嬌美的麵龐,那溫柔的眼睛,那筆直的鼻子,那鮮潤的嘴唇,那盈長的脖子,那圓潤的雙肩,那潔白的皮膚。還有,那美妙的乳房,女性最具魅力的部位。她已經四十多歲,生過兩個孩子,沒有了乳罩的束縛和提升,仍然沒有過度下垂,看來地心引力,麵對強大基因,也無能為力。
在我眼裏,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隻剩下傑妮亭亭玉立的身體,閃爍光亮,照耀天地。畫家的激情被強烈地激發出來,我要畫出傑妮的美麗,她的純真,她的善良,她的聖潔。
“你得畫多久啊?”傑妮問,“一直這麽站著,會很累吧?要不你先拍幾張照片,以後慢慢畫?”
“哦,是啊,是啊。”我回答著,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或者一隻無頭蒼蠅,打個轉,奔到我的提包前,取出照相機。畫家身邊,永遠攜帶速寫本和照相機。
我對著她,不斷按動快門。傑妮旋轉著身體,揮動著雙臂,擺出各種姿勢。
或許她生活在堪薩斯那樣較爲保守的州,美麗女性所固有的自我表現衝動,被壓抑太久,現在遇到我這麽個知音,終於爆發,渴望盡情地展示自己的身體。
或許她兩年之內,日夜操勞,盡職盡責,照料安迪老人,幾乎忘掉了自我的存在,現在她完成了父親交付的任務,盡了孝,報了恩,可以輕鬆下來,渴望複原自己美麗女性的驕傲,盡情享受快樂。
相機裏剩下的所有膠片,全部拍完。我知道,所有照片都清晰地紀錄下了傑妮的動態,充滿勃勃生機,如果我真能都能畫出來,足夠在大都會辦個成功畫展。哦,如果傑妮同意的話。
“好了吧?”傑妮終於停止了動作,笑著說,“我要躺一會,休息一下。”
她躺到沙發上,於是我看到提香的維納斯。
我抖著手,在調色板上反複地調配顔色,眯著眼睛,細細觀賞傑妮美麗的身體。然後,我開始揮筆,在畫布上急速塗抹起來。
連續畫了三個晚上,我完成了大半。白天我照常上班,腦子裏卻充滿著傑妮的裸體影象。而傑妮也是每天到安迪老人的公寓,繼續收拾,供購房者參觀。
第四天晚飯的時候,傑妮告訴我,安迪的公寓已經賣掉了,有人已經簽了意向,放下定金,所以不能再給別人看房子了。經紀說,過一兩天買主拿到貸款,就可以正式簽約,房子過戶。
也就是說,最快再過三天,傑妮賣掉了房子,就要回堪薩斯去了。我的心沉下去,抬不起眼睛,去看桌子對麵的傑妮。
“你的畫快畫完了吧?”她忽然問。
我點點頭,沒出聲。
“那我們今天晚上不畫了,你把畫拿回你家去吧。”她說,“這張畫我買下了,這是我唯一的畫像,非常寶貴啊。你要多少錢,我就給多少錢。我繼承了安迪的遺產,賣掉了他的房子,我現在非常有錢了。”
我聽了這話,終於抬頭望著她,不知她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這幅畫我不能帶回堪薩斯去。”她解釋道,“堪薩斯的人比較保守,大概見不得這樣的裸體畫,而且是我自己的,所以就留在你這裏,由你保存了。”
是,留在我這裏,想你的時候可以看到你,我心裏想,沒有說。
“你現在叫個車子,把畫像搬回家去,好嗎?我要給堪薩斯打個電話,報告一下房子的情況,安排一下回家的日程。”
傑妮這樣說了,我隻好照辦,在手機上訂了一個最大號的優步車,十五分鍾到。然後趕緊收拾畫布和顔料等等,搬到門外等候。
我坐進車子的時候,傑妮忽然說:“你放下畫像之後,再回來好嗎?”
當然!我回到家,把畫像等等搬進家裏,然後洗了個澡,換了衣服。根據這幾天的經驗,傑妮跟堪薩斯視頻電話,總要一小時。估摸差不多時間了,我才開上自己的車子,回到格林威治去。
傑妮開了門,我走進屋,問:“電話打完了?哪天走?”
“等正式協議簽好,第二天就走。”她說,“這兩天,我還得打掃這個房子,住了兩年,得給人家收拾幹淨。”
她一走,就再見不到了。我心裏很難過,站在客廳當中,看著她,說不出話。
“你想不想要我?”她忽然說,眼睛直視著我。
英文習俗,在兩性關係的語境中,要我或要你,是上床做愛的表示,我當然明白。但突然聽傑妮說出來,我愣住了,全身血液猛然衝到頭頂,臉頰發燒,耳朵鳴響。
我二十七歲了,不是沒有睡過女人。在紐約,要睡女人,不是難事。到任何一個酒吧去坐一坐,找個單身女人閑聊幾句,兩情相悅,就可以帶回家過一夜,各取所需。但是現在,我的眼前,不是任何一個酒吧裏遇到的平常女人,她是傑妮,我的女神啊。
“從你的眼睛裏可以看出來,你想要我,經常想,一直不敢說,是吧?”
“沒,沒。”我哆嗦著嘴,企圖辯解。我真的不想得罪她,因而永遠失去她。
“我也想要你,就今天吧。過兩天我就走了,再沒有機會。”她說著,朝我張開兩臂。
我的身體整個僵住,眼睛看著她,兩手卻抬不起來,也挪不動腳步,走不到她跟前。
傑妮等了片刻,邁步走到我麵前,眼望著我,舉起臂膀,繞住我的脖子。火熱的唇,粘到一處。
八
第二天我向公司請了假,第三天我也請假,在格林威治度過。我幫助傑妮收拾她的住地,陪她到紐約去跟公寓買主簽約。剩餘時間,跟她纏綿,享受幸福和歡樂。
一切都辦妥了,傑妮明天就回堪薩斯去,我很難過,連續問傑妮幾次,她為什麽不要在紐約定居?還建議她把全家都搬來,我可以把我的房子給他們住,甚至一塊錢賣給他們。
可是她說,她真的不喜歡紐約。
她說,紐約有很多文化設施和娛樂活動,年輕人會喜歡。但對於她那樣年紀而且有家有孩子的人來說,紐約過於擁擠和嘈雜,並且太昂貴,不適合安居過日子。
我知道,沒有了安迪先生,紐約對傑妮毫無意義,無可留戀。
無論如何是留不住傑妮了,我便送給她兩本我的手稿影印本,一本是我在火車上畫她的速寫和素描,另一本是安迪老人的幾幅畫,包括不同年齡段的構想。
傑妮非常感動,也送給我一冊她記錄的安迪先生回憶故事的影印本。
“歡迎你有機會到堪薩斯來,跟我媽媽說說上海話。”她說。
“我一定去,看看美國的心髒地帶是什麽樣子。”我回答,“也歡迎你再次到紐約來,我們一起坐火車。”
“我大概不會再來紐約,安迪不在了。”
“你有機會再來的,”我說,“你的安迪回憶錄出版的時候,你就會來紐約了。”
她笑了,點點頭。“但願吧。”她說。
“你的書寫好以後,希望能配上我拍的照片和我畫的插圖。”
“一定的。”
第二天,我們一起吃過中飯,坐上火車進城,就像過去兩年間,我們每天早上一樣。一路上,我們很少說話,隻是緊緊地握著手,望著對方的眼睛,微笑。
走到安檢跟前了,我們擁抱一起,親吻告別。傑妮拍拍我的麵頰,輕聲說:“謝謝你這兩年給我的幫助,帶給我的快樂。”
我看著她,喉頭發緊,一時講不出話。
傑妮鬆開手,朝安檢入口邁步。這瞬間,我看到她眼角落下一滴淚。
我的眼睛也酸起來,急忙轉過身。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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