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三十年過去了。。。作為半個“六四”運動的見證人,事件本身並沒有給我留下肉體上的傷痛,精神上的傷痛也隨著後期眾多對六四的總結和對中國社會的認識也慢慢得以釋懷, 以至於到了後來,某些年的6月4號我都可以被生活瑣事淹沒,忙碌得忘記這個特殊的日子。
但是,今天讀到王丹等56人的2019年元旦聯合聲明(見附錄一),我還是沒能控製住湧出的淚水。。。這淚水和那個電影回放般出現在眼前的身影加上我心如刀絞的感受與29年前6月4日淩晨在產科病房裏的情形是如此地相似!
我意識到我內心的傷痛其實一直都沒有真的被釋懷, 我來到美國自由了,可我知道今天在中國,還有數不清像孫文廣那樣被失蹤,像王全璋那樣被坐牢,像劉曉波那樣被病死。。。我也知道了我的心還係著祖國和她的人民,那個我生長的地方。 我更知道了那份自以為釋懷的愧疚還深藏於心底。
1989年正是我研究生作畢業論文的那年, 我是工作了多年後再考碩士的,而我在政治上比較早熟,早已走過了憤青年代。這是時代造就的,我讀高中時正好經曆了76年四五運動,聽美國之音,去廣場聽演講抄詩,到後來的看西單民主牆,討論中國的民主和自由,追看《探索》和《北京之春》。。。我一個都沒錯過。 到了89年時,我高中年代曾有的一腔熱血早已經被“老婆孩子熱炕頭”給融化了,所以最初的學生運動我都沒參加,有空時作為觀察者跟著遊行隊伍(在隊伍外)轉一轉。 當我看到三名學生跪在人大會堂的台階上遞請願書時, 我的感覺是學生們太天真,民主豈是跪求能得到的?估計這次運動成不了大事,於是我更抱定了觀察者的態度。 不過, 間或有傳言說中央的趙紫陽是支持學生也是要改革的, 這給了我一點希望。緊接著,《四二六社論》出來了,這就象一個火柴投入了幹柴,全體學生都被點燃了,群情激昂,有人到每個寢室串聯,組織第二天的遊行。 雖然看不到前景,但我還是被年輕本科生們的熱情和忘我精神所感染,畢竟我從他們這個年齡走過來,我太知道他們的內心渴望是什麽,我太知道他們的熱情和忘我的動力來源是什麽,這種自我的對國家民族的責任感,我以前又何曾沒有過? 在那時,我看他們真的有種哥哥看著弟弟的親切感。這一次,我決定參加遊行隊伍。
就在遊行前集合的時候,我被遊行的組織者之一給叫過去了,一個平時打籃球時認識的大二本科生(湖南人,薛XX),他指定我作為在遊行隊伍前舉大橫幅的四人之一,說我比較高大。 那個巨大的橫幅不知是什麽布做的,非常重,需要兩個人一人向左上角,一人向右上角用力地用竹竿子撐才能舉起來。 另兩人為一組隔一段時間替換我們倆,即便這樣還是累的手臂酸疼到要抽筋。 除了這體力活之外,最讓我心煩意亂的是不時有拿著照相機和攝像機的人在隊伍前麵倒退著拍攝,我知道這影像不但是秋後算賬的證據,還可能進入我的檔案跟我一輩子,就如同一個地主的出身一樣。 我看向身旁的本科生們, 他們顯然不擔心被拍照,根本無視拍攝之人。不知是他們不認為會有“秋後算賬”呢,還是比我有更多大無畏舍身取義的精神?總之我被他們鼓舞了,在到達廣場前焦慮已褪去。
在廣場上與兄弟院校的隊伍匯合後,便各自安營紮寨。由於有市民送水和食物,在天色將黑時,我意識到學生們要在廣場過夜了,說實話,這不在我原預期之內,我也沒有像年輕人那樣熬夜的精力。 在晚上11點的時候,我找到了薛XX,跟他說手臂酸疼的厲害,想去找點藥膏貼一下。 他爽快的說:“大哥,辛苦你了,回去好好休息下”。 那是我最後一次作為示威者在天安門廣場,時間是4月下旬。
五月初的形勢和趙紫陽的講話似乎預示著政府真的要和學生談了,這一下子提高了我對這場運動的希望,好像我夢寐以求的民主就要到來了。我開始頻繁地往廣場跑,但還是觀察者的態度。接下來的發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一些激進學生的絕食成功地用道德和憐憫綁架了北京市民,而各派學生領袖為了爭奪這場運動的主導權和控製權陷入了混亂,無法很好地組織學生,更無法統一行動目標,一直在撤離和堅持之間爭論,而學生們也不信任試圖把控和領導這場運動的劉曉波,陳子明,王軍濤等人。最終是誰更激進誰有話語權(擴音喇叭)並得到多數支持,任何理性的暫時撤出廣場的聲音都被非理性的狂躁淹沒了(包括王丹的撤離提議)。。。我隱隱地覺得這次學運又要陷入曆次自發的民主運動的怪圈----形不成統一領導和統一目標的一盤散沙。 到了5月中下旬,陸續有暈倒的絕食學生出現在報紙上,廣場上不時有救護車來回跑,民眾和政府對峙的情緒急劇升高。蹊蹺的是趙紫陽突然出現在廣場做了勸說後就消聲了,我預感到政府那邊形勢已經倒向強硬派,而且就要行動了。而學生這邊,政府的拒絕談判加上占據大腦的英雄情結+自尊+衝動已經使得激進派學生們騎虎難下了,理性的學生領袖又已經失去話語權和領導權了,劉曉波,侯德健的話也沒多少人聽。。。 果然,政府於5月20日發出了戒嚴令。接著是調動軍隊。
我老婆家裏有親戚是部隊的首長,傳過來的話是“很嚴峻”,意為可能要流血。老嶽父急了,派三個大舅哥來廣場和學校尋我。其實,我本來也有充分的理由回去,老婆的預產期是6月初,就這樣我離開了廣場。臨走前我找到薛XX,囑咐他說:“遇到軍隊來清場時,千萬別硬碰硬,鮮血是換不來民主的”。臉色蒼白的他無力地點點頭,什麽話也沒說。他參加了絕食,估計剛開始進食。我給他用了鮮血一詞,意在嚇唬他。 其實我當時覺得這場運動的結局很可能是和76年的四五運動差不多,要知道共產黨可是自稱代表人民的,老毛那樣的暴君都沒對人民動槍,現在誰還敢動這種念頭?之所以調軍隊是因為北京市民包括工人和警察都站到學生一邊了,政府除了軍人根本就無人可用,調軍隊也不意味著一定要屠殺啊。 於是,我沒多想就回嶽父家準備伺候老婆生產了。
老嶽父是退休的醫生,雖不是名醫,但那時的醫生是社會人脈最廣的,連做官的也比不了。通過關係,老婆被安排到一家遠離市區的小醫院待產,一個是為了避開危險的市區,另一個也是為了防止我再去廣場。 就這樣, 我遠離了六四現場,開始了天天跑醫院陪老婆的日子,也成了一個隻見證了六四運動前半場的見證人。因為我當時並不認為軍隊會大規模開槍,也就沒參與市民攔軍車,隻是關注著事態的發展,唯廣場上發生的一切我隻能道聽途說地從別人嘴裏或報紙廣播得知(但報紙廣播有些事是不會說的)。6月2日,女兒出生了,但由於老婆側切,需要住院一周,我也獲得了陪護資格,不用再往家跑了。 當6月3日晚上開始連續響起槍聲時,我意識到可能會是大規模開槍,但還是抱一點希望-----也許是朝天開槍,也許是橡皮彈頭,也許是。。。我腦子已經成一團漿糊了,腎上腺素的高漲使我的手在發抖。。。我和老婆說要去急救室那邊了解下情況,可她哭著死命拉著我不讓走(她以為我要上街去),我安撫她直到淩晨她熬不住睡了,我才悄悄跑到急救區打探。由於遠離市區,送來的傷員不是很多,民眾們都悲憤欲絕。我知道了結局是開花彈頭+坦克碾壓的世紀大屠殺。也意識到這場運動將給中國社會造成的巨大和深遠影響。
回到病房後,老婆還沒醒。 我呆呆地坐在病床前,看著剛出生的新生命,突然淚水就止不住地湧了出來,心如刀絞。。。薛XX給我傳球的熟悉身影一直在淚水裏晃動。。。我自覺是個懦弱者,沒有和弟弟們一起勇敢麵對邪惡的暴君,甚至也沒有去保護他們。。。我更為中國幾代人追求民主自由勇士們的悲壯和艱難而哭泣。從辛亥革命以來,多少人為了民主自由而流血,好不容易盼來民國,可戰亂,軍閥和饑餓的肆虐下談何民主。49年倒是給人民帶來了希望,可共產式的民主更恐怖,幾千萬人餓死的浮屍遍地外加打砸搶的自由使得共產民主成了多數人的大災難。文革後期,階級鬥爭和八個樣板戲使所有人成了行屍走肉,隻剩下唯一的自由是婚姻自由,前提是婚前不能擁抱親吻(公開場合),否則就是“搞破鞋”。鄧上台後的“民主牆”又一次帶來了希望,可隨後的抓捕和這次的屠殺不但希望破滅,而且代價慘烈,後麵的黑暗時代不知會持續多久。。。從此,我那顆盼望民主自由的心徹底死了。六四過後,老婆第一個勸我出國。
今天,我女兒都結婚了, 可她這一代中國人依然在為民主和自由苦苦掙紮而看不到希望:住房可以輕易被拆遷,走大街上可以輕易被嫖娼致死,發個微博微信可以輕易被解職或進局子,當律師可以輕易被失蹤,買個理財可以輕易被騙,接受個采訪可以輕易被居家監禁,維個權可以輕易被抓,考個大學可以輕易被政治審查,信個教可以輕易被關押,甚至當個官都可以輕易被自殺。。。民主和自由的影子也見不到,三十年過去了! 我弟弟們的血就這樣被白流了,白流了。。。
今天的淚水幹了後我想問: 中國到底還能有民主自由嗎?
獻給29年前6月初血灑北京和全國各城市的民主鬥士們!
於1919年1月3日
附錄一:王丹等56人的2019年元旦聯合聲明
全文如下:
五十六人元旦聯合聲明:重建記憶,再次出發
----關於全球合作,共同紀念"六四"三十周年的呼籲
今年,是八九民主運動和中共血腥的"六四"鎮壓的三十周年。我們這些當年那場運動的當事者,那場屠殺的見證人,在此對全球所有關心中國發展,所有期待中國能夠實現民主憲政的朋友發出公開呼籲如下:
第一,1989年的中國學生和民眾走上街頭,是為了反對腐敗,要求民主,他們的訴求被中共當局血腥鎮壓,大批民眾傷亡。這是一道曆史的傷口,這道傷口,三十年了,仍舊還在淌血。中華民族要走向文明,就不能迴避這個重大的曆史事件。鑑於中共當局的嚴密封鎖,關於"六四"的記憶已經逐漸淡漠,因此,我們呼籲在"六四"紀念三十周年之際,全球一起努力,重建曆史記憶,作為抵抗極權,追求民主的一種手段。
第二,1989年的民主運動被鎮壓之後,中國走上了一條所謂的大國崛起之路,這條路,表麵上看給中國帶來了經濟增長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但是三十年來的發展越來越證明,這樣的發展模式拒絕文明,拒絕民主,是一條錯誤的發展道路。而中國走上這樣的道路,正是因為中共悍然抗拒八九民運提出的反對腐敗,實現民主的要求。在中國局勢發展已經來到了一個轉型的關鍵時刻的今天,紀念八九民運,重新提出民主化的訴求,不僅是麵向過去,更是麵向未來。因此我們呼籲,通過"六四"三十周年紀念活動,凝聚全民共識,通過各種手段,把推動中國民主憲政的運動帶向一個新的高潮。
第三,我們這些人,都曾經為了中國實現民主的理想而進行了幾十年的不懈奮鬥,我們也相信,當年曾經在天安門廣場,在北京市街頭,在中國所有其他城市,不同程度地參與了那場轟轟烈烈的民主運動的朋友們,你們中的很多人,內心仍然保存著當年八九精神的火種,你們仍然會記得那些曾經為我們共同的理想付出生命代價的同學和朋友。今天,是我們重新團聚,重整隊伍,重新出發的時候了。今天的中國,麵臨在各個方麵走上倒退道路的危機,最好的紀念,就是延續當年的理想。因此,我們呼籲全球各地的八九一代歸隊,我們呼籲當年的支持者歸隊,我們呼籲新的一代中國年輕人跟我們站在一起,我們呼籲海內外形成新的民主陣線,在求同存異的基礎上精誠團結,共同努力,在全世界各地隆重舉辦"六四"三十周年的紀念活動,以此告慰"六四"先烈。
我們要讓中共和全世界看到,隻要中國還沒有民主化,隻要"六四"還沒有翻案,我們,和所有與我們有共同理念的朋友們,都將堅持做到八個字:永不忘記,永不放棄!
王丹,吾爾開希,周鋒鎖,王超華,張伯笠,項小吉,王軍濤,廖亦武,胡平,蘇曉康,陳奎德,康正果,王天成,李進進,夏明,陳破空,劉俊國,呂京花,李恆青,趙昕,趙常青,張林,陳青林,陳天石,餘厚強,脫立新,周建,王進忠,楊寬興,鄭存柱,易改,高健,孫立勇,金岩,張菁,唐元雋,任鬆林,程凱,陳維明,郭寶勝,朱紅,孟元新,孫凱,林雲飛,金秀紅,劉士餘,丁建強,鄔萍輝,王箐,石清,呂洪來 Perry Link(美國加州大學河濱分校教授), Marie Holzman(法國漢學家),謝誌偉(中華民國駐德國代表處代表),Michael Day (美國聖地牙哥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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