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箱幽記。

箱，從竹，相聲。

《文選.潘嶽射雉賦》注：“凡竹器，箱方而密，籠員而疏”。

可見，箱本是一種方而密實的器具。

因這幽密，箱子又多了一份別樣的風情。

箱子外是一方天地，箱子內又是另一重世界。

古時男女成親，有三書六禮，男方去有聘禮，女方來有嫁妝，其中都少不了置物的箱子。《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自陳出嫁場景，便有“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的盛況。

在夫權時代，箱子是一種隱喻，是女子身份無言的表征。十裏紅妝，之子於歸，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從閨閣中走出的女子，褪去少女的稚氣，帶著相守一生的期盼，忐忑不安地，走向她的良人，完成身份的轉換，成為宜家宜室的新婦。箱子，便是這沉沉期盼的寓所，箱有幾層，心事便折幾層。

江南地區曾流傳過一個美麗的傳說。

相傳，大戶人家若是生女嬰，便著人在庭中栽種香樟一棵，待女兒出閨之時，香樟也已是

華蓋亭亭。女兒出嫁，這株同歲的香樟被做成兩個大箱子，在裏麵放入絲綢，便成了最好的陪嫁。因為絲綢諧音廝守，兩箱絲綢，便是兩廂廝守。

初次聽到這個傳說時，滿心滿眼都是驚豔。古人何其浪漫，兩個箱子也能蔓生出這許多深情來。我們姑且不去考證這個傳說的真假，隻憑這兩廂廝守的美麗意象，也能窺見中國女人藏在箱子中絲絲縷縷的情愫。中國女人的箱子不僅僅隻是一個置物的器具，更藏著一個瑰麗生動的世界。

無論古今，女人與衣服都是最親密的情侶。衣服了解女人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波瀾。

張愛玲曾經說過，對於不會說話的人來說，衣服就是一種語言，隨身攜帶的袖珍戲劇。在張看來，個人是住在個人的衣服裏的。衣服是裝載的容器，內裏裝載的是想要表達的靈魂。

對於習慣溫良恭儉讓的中國女人來說，衣服確實是最好的語言。

春有百花，秋有皓月，浪漫的中國女人將綺旎藏在心上，置於箱中。盛唐鮮妍惹花妒的石榴裙，明朝色如月華的月華裙，民國時期顛倒眾生的旗袍，都是中國女人精心準備的一出出戲曲。

《海上花》一書中，從長三書寓到花煙間，弄堂巷子裏的女人與衣服的關係更是密切。侯孝賢導演將小說搬上銀幕後，在光影之間，女人的心事也變得更加幽密。黃翠鳳為自己贖身的時候，鴇母清點財物。堂上一字碼開的木箱內，絲帛布匹，旗袍長衫，是一堂打開的風情。

在遠去的年代裏，中國女人對於美最直觀的表述便是衣服。張愛玲、陸小曼都是衣服的忠實擁躉者。在她們的箱子裏，一襲旗袍，都濃縮著生命的華美。

中國女人的箱子裏，金玉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若說衣服是女性自身關於美的收藏，金玉便是她們對於長遠生活的瞻望。古代女子出嫁之時，父母為其長遠計，都會在陪家箱中放入豐盈的金玉銀器。從懵懂的少女到當家的婦人，箱中的金玉便是中國女人最好的家私。所以我們慣常見到女性將不能為外人見的私財都盡數藏於箱底。

煙花女子比之良家子，少了父母為其謀劃，凡事親力親為，箱中金玉更是成了自己的秘密。論及金玉，杜十娘投入江中的百寶箱可謂滿足了世間女子對於金玉最全的幻想。書中百寶箱有四層，第一層是翠羽明璫，瑤簪寶珥；第二層是玉簫金管；第三層盡是古玉紫金玩器；第四層最是珍稀，夜明珠、祖母綠、貓兒眼等，皆為異寶。女子天然愛好，箱中的精美金玉不僅是財產，更是對於美的追求。

董橋先生曾有一篇文章，講了一個顛沛數百年的官皮箱的故事。

這個官皮箱當時作為陪嫁，從明末到民國，一直到今日。箱子表麵經過曆史的打磨，如蜂蜜般煥著光彩，百寶嵌成箱子門上的庭院嬰戲，木紋似當年深閨少婦解開的青絲，螺鈿流露著千層手澤供養出來的溫潤，最外層還有一朵古穆的如意鎖鎖住滿箱子歲月的心事。在董橋先生筆下，這個曆經數百年滄桑的官皮箱似乎也擁有了飽滿的生命。它，原來也是有心事的。

官皮箱，典型的明式家具，源於宋代的鏡箱，在古代也被稱作“梳妝匣”，是古代女子出嫁必備的嫁妝。箱體前是兩扇門，內有抽屜若幹，一般置放梳篦、鏡、胭脂、香粉等女子妝飾用品，因此也有香奩的雅名。箱子合上是一派端莊，打開便是一鏡朱顏。

對鏡貼花黃，當窗理雲鬢，閨閣女子的樂趣便在於此。一個妝奩箱，藏著一個女人的一輩子。一輩子裏，總有些故事。而這些故事，都睡在了這箱子裏。

書箱，不是男子的特有物。中國的女子，有才識者不寡。漢班婕妤、蔡文姬，唐薛濤、魚玄機；宋李清照、朱淑真，無一不是才情斐然的女子。她們的箱子裏，暈開的是紙墨的清香，是心中的溝壑。繾綣的情思、才思都深藏其中。

出身書香世家的李清照才情甚高，詩詞婉約，在曆史上更有一代詞宗的稱號。早年李家生活優裕，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酷愛藏書，家中藏書甚富。在書墨馨香中成長起來的李清照也甚愛藏書。

嫁與趙明誠之後，兩人誌趣相投，終日湎於金石古籍的收藏研究。生活也因為這收藏研究變得趣味勃發。對於藏書與金石，夫婦二人都是極為精心，不敢有絲毫怠慢。即便到了日後時局動蕩的南宋，在流離逃生之時，李清照還是遴選了十五車書籍器物，南下江寧。

林徽因與梁思成成婚時的嫁妝箱

林徽因作品

同是動亂年代，民國時期的林徽因也同樣有“才女”的稱號。作為中國第一位女性建築學家，她與丈夫梁思成以現代科學方法研究中國古建，研究成果頗豐。在此之外，林徽因在文學方麵的著述也很豐富，詩歌、散文、小說都有涉足，留傳下來的詩稿文章也隱約透著清秀娟細的才氣。她的箱子，是艘載著才情的船，從百年前駛向今時。

箱子訴說心事。中國女人的箱子，是這心事中最幽香隱秘的一段。無論是煙塵俗世裏的精致生活，還是文學箱底的金銀細軟，都是中國女人難以自陳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