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工的出路在何處:三個打工者的苟且遠方
中國建築業協會在北京舉行的“中國建築之鄉”評審會上,林州市榮獲“中國建築之鄉”稱號,是河南省唯一獲此稱號的縣級市。
該市有20萬人長期從事建築業,全市建築業稅收占稅收收入比重的57%,創勞務收入達68億元。——摘自2015年《河南日報》
年過了,村子裏恢複了平靜,上班族紛紛返城,沒有活兒幹的打工族還慵懶地依偎在村口曬太陽。
一個未經證實的傳言正在村裏流傳:年後沒有工地可幹活了。然而一邊是流傳著沒有活兒可幹,一邊卻是工頭找不到幹活的人。這前後矛盾的局麵是如何形成的呢?
春節期間我和村裏人閑聊,才逐漸明白了這裏麵的個中緣由。先從我的鄰居,老馮說起吧。
年前,臘月二十二小年頭一天,鄰居老馮還在離家一百多裏的縣城工地上掙命。
五十出頭的年紀,老婆還天天擠兌埋怨他,概因2015年後一季度沒找到合適的工地。秋末到年終歲尾,愁容滿麵卻無計奈何。實在閑坐不下了,老馮一咬牙在臘月的時候去了離家最近的縣城工地,不過小年在即,或許很快就得收工。
老馮打工二十多年,從最初的技術生澀,出落成現在嫻熟的木工,看什麽東西做什麽家具,齊整方圓。雖沒有上過建築技校,可這麽多工地做下來,比上一百個技校學到的都精透管用。技術過硬,趕上頭幾年購房蓋房大熱,老馮風光過一段時間。最高潮的時候,他與工友不做日工(工地術語,幹一天活給一天錢,不幹活沒有錢),隻做包幹(包工,一段工程事先與工頭定下口頭協議,在工程進度內工頭不能幹涉工人,但工人要在約定好的時日內把活幹完)。
頭兩年老馮一天的工資平均都在五六百元,在打工者遍地的村裏,甚至有村人傳言說有的人包工資能達到1000!真假無人去深究,看得見是,村裏房子越蓋越好,門口也都停放了小汽車。老馮老婆說話聲音時常也是笑聲綴後。
誰想到斷崖緊隨其後,房子大熱之後開始逐漸冷卻,老馮老婆皺眉談及他,認定老馮是被前兩年的高工資衝昏了腦袋。這也不無道理,畢竟現在工地上也有日薪一兩百的日工活兒,老馮卻不想幹,絞盡腦汁想找高工資的工地。
高房價帶動了高工資,高工資又吊高了老馮們的胃口,於是就形成了眼下這種有活兒但卻不願意幹的局麵,這實在算是人的貪念。但細想一番,若之前嚐過高工資的甜頭,回頭再去拿低工資,失落感在所難免。老馮不懂市場經濟,也不明白供給的失衡與平衡,他想的隻是高薪,卻看不到現實變了。老馮們可能更不明白,接下來的現實會強迫他們去重新適應。
然而欲壑畢竟難填,票子撐大的欲望燃燒著一個個山間小村,過去村人之間的淳樸被金錢的旋風一掃而光。而今雖然腰包鼓了,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卻愈發赤裸了。年終歲尾,汽車塞滿了村裏的各個角落,大家談論著別人的財富工資,一雙雙眼睛裏發散出的,都是對別人的驚羨。賭博大行其道,親友之間為了雞毛蒜皮的利益反目,有人說這是鄉村的禮樂崩壞,我想說這不過是曾經高漲的工資撐大了人們的貪欲。
甚至在這股浴火的燎燒下,很多家庭重新覺得讀書無用,他們的理由是一些在城裏上班的白領月工資隻有幾千塊,根本不如打工一月上萬塊賺得多,於是村裏許多孩子初中便早早輟學,跟著大人外出打拚。
然而,社會也沒有理由指責他們隻顧生活的苟且,而不追求詩和遠方。畢竟他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畢竟他們沒有任何福利保障,也畢竟苟且發生在倉稟不實之時。崩壞的禮樂,在物質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後,會再次重構。
一麵是高漲的工資撐大的欲望,一麵卻是房地產行業的不確定性,導致欠薪問題重新抬頭。相對於以往農民工動輒以死相逼的討薪方式,輿論持續關注下,農民工欠薪問題不像過去那麽突出,但卻又透著與過往欠薪不尋常的地方。
這就延伸出第二個問題:從事建築行業打工者的出路在何方?
老馮欲求不滿,好歹還能拿到工資,小馮卻隻能欲哭無淚。他在姐夫的工地辛苦一年,年終歲尾領不到工資。房子蓋好了銷售不佳,於是工程款一拖再拖,他姐夫東拚西湊結算了一部分外姓人的工錢,對於知根知底的至親,實在是拿不出一分錢了。聽聞村裏說,他姐夫去年一年並沒有再攬包新的工程,資金鏈斷了,過去的工頭好友,如今都躲著他走。
商品房似乎成了燙手的山芋,誰都不情願接盤。包工頭們攬包工程的時候,也盡量向棚戶區改造和保障房這類活兒靠攏,甚至有些做大的包工頭開始攬包公路橋梁等這類建築工程。對於一部分包工頭們來說,自己經年累月在房地產領域積攢的人脈關係,可能一夜之間就派不上用場了。而像小馮這樣的打工者,高工資不敢奢想,能夠領到全部的血汗錢,已經是求之不得。
在資金鏈緊張甚至斷裂的當今,包工頭惡意拖欠的現象似乎減少甚至杜絕了,多數欠薪是根本性的資金短缺甚至資金鏈斷了。一部分包工頭已經開始考慮轉行,小馮也表示如果打工不賺錢,過年之後去南方的工廠裏看看能不能轉行。
包工頭轉行,有資本和人脈關係;小馮們轉行,年輕是最好的資本;然而像老馮他們,那些年紀在五十歲以上的,在工地裏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打工者,或許是泥瓦匠,或許是木匠,他們的技術都是純熟的,在建築這一領域裏都是佼佼者,一旦進入陌生領域,他們能幹什麽?誰還會要他們?
農民工不光是一個臨時稱呼,他們的工作屬性從城市建設伊始一直到現在,也都是臨時的。一旦建築領域飽和,一旦建築從業者重新洗牌,不管是年老還是年輕,都麵臨著出局的風險。年輕者如小馮這般,還能選擇轉行,而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2014年全國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在中國目前的2.73億農民工裏,50歲以上的占到了17%,總數超過4600萬人,這些年老者往哪裏去,絕不是老馮一個人將要麵對的問題。
過年聊天的時候,不少打工者都說,農民工,農民二字在先。等老了幹不動了沒人要了,返回莊稼地重新握起老撅把吧。先不論重新種田是否能維持住生計,很多上了年紀的打工者願想著在退隱田園之前,把工錢全部結算清的念頭,都難以實現。
而且在樓市去庫存的大背景下,很多農民工還麵臨著被逼著進城的情況,老張即是一例。那麽,農民工們進城到底可行嗎?
老張跟著一個工頭幹了兩三年,年末拿到手一套房子,這房子算是他全部的工錢。不明就裏的聽了覺得這不錯啊,房子現在多貴啊,老張算是賺到了。老張卻高興不起來,甚至罵娘的心情也沒有。他每天都是愁眉苦臉,想著如何把房子出手。然而房子所處的區域本就空置率很高,一個什麽都不懂的農民想把它再賣掉,恐怕比登天還難。
快六十歲的老張已經幹不動了,很多人勸他房子別賣了,裝修一番住進去養老吧。老張兩眼一瞪就開始咆哮:一個農民,沒有城市戶口,養老金沒有,醫保沒有,物價貴的嚇死人,生個病就一無所有了,找個看大門的工作別人都不要你,去城裏養老,吃風屙屁啊!
老張一番咆哮讓規勸者啞口無聲。事實上,進城買房的農民工並不在少數。一部分是像老張這樣拿房抵賬的,另一部分進城買房的,是為了能夠娶到媳婦。當下農村娶個媳婦彩禮以天價計,在城裏買房也是彩禮要求的一項,這裏不多贅述。
如今,農民進城做房地產的接盤俠至少在輿論上很流行。然而就像老張所述說的那樣,農民進城買房容易,進城後農民後續的生活問題,卻不是交錢買房手續那麽簡單。農民進城買房容易,工作以及生活上的後續保障卻很難。城鄉二元化這道鴻溝,很難在一夜之間填平。在工作不穩固的狀態下,農民進城最大的風險是無事可做,進而滋生社會穩定隱患。村裏不少在縣城買房的年輕人,男人外出打工,年輕媳婦卻整日在城裏住著無所事事,平日靠鄉下的老人給他們提供糧食菜蔬,老年人怨聲載道。
以上三個打工者的遭遇,在每年有穩定20萬人的外出務工者的林州市內,實屬平常之又平常。房地產開發的飽和以及東西部地區經濟發展的不平衡,迫使建築業要重新洗牌。而從事建築業的打工者,麵臨著留下和離開的必然選擇。
技術越純熟,轉型也越艱難,曾經賴以生存和引以為傲的技術,如今反倒成為轉型者的羈絆。有人輕描淡寫表示,大不了可以去做其他,實在是不負責任。多數人心裏,建築業蓋房就是苦熬,這是不明就裏的臆斷。試想一個大學畢業生,在某一領域打拚多年,如果突然讓其選擇轉行,心理和實際情況能夠順暢接受嗎?
從工資到轉行,從轉行再到未來的出路,打工者麵臨的問題每到年終歲尾便被搬上話題桌。總結起來,臨時性是他們最擔憂的;沒有保障,隨著年歲的增長,不安全感也愈發濃厚。可以設想,假如真要農民進城紮根,臨時性打工者的身份必須剔除,過去打工者是沒出息的代名詞,隨著職業教育的普及,未來農民工的臨時性身份也應該徹底正名,惟有此,農民工進城才具有可行性。
工頭堂哥向我抱怨,舊曆年一點兒年味兒都沒了。我告訴他,大家平時都外出打工了,家鄉反倒成了臨時歇腳的驛站。被撂荒的不僅僅是莊稼地,還有這曾經伴隨著莊稼一起生長的鄉村風俗規則。而今這些統統消失在遠方,生存的重壓下,惟有眼前的苟且了。
堂哥訕訕的笑著:你說的也是,年味兒散了,好歹咱們還在家過,老劉頭和他老婆,這大過年的不還在我工地看守嘛。
我無言以對,劉大爺我認識他,老泥瓦匠了,技術不賴,框架樓大行其道的今天,他的技術沒有價值了。總得在幹不動之前給自己和老婆兒倆人攢點防老錢啊!我知道劉大爺一定是這麽想的。
畢竟,曾經麥子生長的香味連同年味兒越飄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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