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高瑜有罪，人人都該受罰
長平2015-04-24
事情過於荒謬，真相過於殘酷，往往被世人回避。多次獲得國際大獎、兩次入獄的資深記者高瑜，上周再一次以“為境外非法提供國家機密”的罪名，被北京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七年。與這一判決在國際社會引起的強烈反響相比，中國網絡上幾近沉默。
率真勇敢的高瑜，時常讓人難堪。2012年底，習近平甫掌大權，即啟程南巡，被認為是模仿鄧小平啟動新一輪改革之壯舉，符合中國民眾對新帝登基必當休養生息的曆史想象，迎來如潮掌聲。作為諳熟中國政治的資深記者，高瑜分析習近平南巡講話之後，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她認為習近平的政治抱負，不僅要力挽中共政權於不倒，決不作戈爾巴喬夫，而且“要重整朝綱，以期恢複毛澤東建國初期的權威性和合法性”。
隨後不久，中共果然推出了在意識形態領域倒行逆施的“九號文件”，提出臭名昭著的“七不講”：普世價值不要講，新聞自由不要講，公民社會不要講，公民權利不要講，中共曆史錯誤不要講，權貴資產階級不要講，司法獨立不要講。高瑜對這個文件表達了失望和憤怒。2013年12月，在紐約的一個發言中，她說“習近平讓我們同時品嚐毛澤東鄧小平兩種苦果”，中國人遭受個人專製和權貴資本的夾擊。她認為，不必對習近平的改革抱任何期待。幾個月之後，高瑜被控將這份文件泄漏給海外媒體。
即便真的“泄密”，那也是她作為獨立記者的職責
這份文件題為《關於當前意識形態領域情況的通報》，是中共在全國範圍內整肅媒體、鉗製思想的重要指示，關係到民眾的切身利益，根本不應該成為國家秘密。再說，中共要求各地廣泛學習和宣傳這份文件，諸如遼源、鹹陽、安陽等中小城市的地方媒體都大篇幅刊發了機關幹部的學習體會；它也被各地宣傳部分公開執行，沒有什麽秘密可言。高瑜在法庭上否認她的泄密指控。即便真的是秘密，即便真的由高瑜向外披露了，作為一個獨立記者，那也是她的職責，體現了她的專業能力。曾經報道美國國務院越戰機密文件而名留青史的《紐約時報》，也經多方打聽證實，報道了一中共這份“秘密”文件。
北京當局知道，無論高瑜是否“泄露”這一秘密，她都說出了很多他們試圖掩飾的真相。對於這些真相，正如中共前高級幹部、曾任趙紫陽秘書的鮑彤所言，當局反複偵審高瑜撰寫的報道，“查不出她造謠，隻查到她忠實地報道了真相。在這種情況下，北京法院隻能判她犯了‘泄密’罪。我認為，這是法院獻給高瑜的無上榮譽，高瑜當之無愧。忠於讀者，忠於事實，向讀者報道事實，讓社會了解真相——對記者來說，還有什麽比這更神聖更崇高的天職？”
她犯“罪”的全部目的，隻是為了做一個正直的記者
北京法院對高瑜的判決震驚世界。美國、歐盟及國際特赦、記者無國界等組織發表了譴責聲明，香港支聯會也組織市民前往中聯辦表達抗議，要求立即釋放高瑜。一些中國公民發起了“與高瑜同罪”聯署行動。行動聲明寫道：“是非不分，豺狼當道，好人受難。是時候應該有人站出來了。曆史呼喚著我們，舍我其誰？高瑜的‘罪行’是我們的追求；高瑜的‘災難’，我們願意陪伴；高瑜的意願，就是我們的決心。於是，我們願與高瑜同罪！”這一行動目前已有超過150人簽名。
這個表達非常真實有力。高瑜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中國人了解自己的國家。了解生活的環境，這是人的本能，也是人的自然權利。如果高瑜有罪，人人都該受罰。這也讓人想起異議藝術家艾未未的話：“當你試圖了解祖國的時候，你就走上犯罪之路。”
“為境外非法提供國家機密罪”通常也被稱為“出賣國家機密罪”，因為它預設犯此罪者要麽為了得到巨額的經濟酬勞，要麽為了外國的政治回報，比如移民。高瑜兩次被控此罪，上一次（1994年11月）判決“沒收其800元贓款”，這一次審了一年，則連一分錢的“贓款”都沒查出。幾經牢獄之災，她和家人長期收入拮據，生活十分清貧。年過七旬的她，更是從來沒有想過移民國外。她犯“罪”的全部目的，隻是為了做一個正直的記者。
她為了每一個人的政治權利而犯“罪”，大多數人卻繞開她走
然而，從中國網民的數量和活躍度看，這個聯署的支持者不算太多。在新浪微博上搜索“高瑜”，隻見“根據相關法律法規和政策，搜索結果未予顯示”。但是，在另外一些案件中，網民們有足夠的智慧繞開審查，委婉地表達關注和抗議。幾近沉默的狀況，讓人感到悲哀。
假如高瑜沒有那麽敏銳，沒有那麽清醒，也沒有那麽勇敢；假如她一直在期待習近平的改革，一直在勸導民眾顧全大局，罵貪官不罵皇帝；假如她一直在說著能夠通過網絡審查的批評言論，與眾多粉絲進行被允許的互動，那麽她的觀點可能會得到更多的支持，她的受難可能會得到更多的抗議。
我從來謹惕“民眾素質”論。但是，在中共的威脅與洗腦之下，很多中國人恐懼、犬儒、糊塗乃至是非顛倒，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對於這些人來說，高瑜的“罪”太超前，他們跟不上；高瑜的“罪”太真實，他們不想看；高瑜的“罪”太絕望，他們受不了；高瑜的“罪”太高貴，他們犯不起。高瑜為了每一個人的政治權利而犯“罪”，大多數人卻繞開她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