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出租車,我和女兒各自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進北京一家熟悉的二星級旅店,穿過烈日暴曬的院子,便到了旅店門口,門前高大的葡萄架像個門廳,遮住刺眼的陽光。這是我每次回國探親經由北京落腳休息的驛站,它位於市中心。南行十五分鍾到得王府井,因遠離車水馬龍的道路而鬧中取靜。與以往一樣,從老家回來,想在此小住兩天,然後飛回美國。推門進來,接待廳不大,一眼就看到兩個熟識的女服務員,我心說:你們的老主顧又來了,這次還帶了一個,賓至如歸的感覺油然而生。出示我們的護照,登記,交押金,辦理住店手續似乎進行的順順當當。領完房門卡,已是午飯時間,我和女兒正準備進旅店自家開的小餐廳吃飯,忽聽身後有人叫我,聲音很正經,已然沒有了先前辦手續時的輕鬆。什麽事呢?轉身看到旅店經理正麵對著我,神情凝重,“你的簽證已過期了,你呆在中國已經是不合法的‘黑人’,我們不敢收你。” 我吃一驚,第一個反應是:不可能啊。近幾年,父母年事已高,屆侯耄耋之年。我回國的頻率也隨之提高。為免掉簽證的麻煩,我一簽就是兩年,距上次回國也僅四個月,還在兩年之內啊。我正疑惑不解,經理的手指指向我護照上簽證一頁入境後可停留60天,我瞬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整整呆了三個月。
三個月前,我接到母親病情嚴重的電話,以最快的速度訂機票登上飛機,並慶幸簽證是現成的,到家後直奔醫院,母親已被送到危重病房,全身插滿管子,呼吸微弱,二十天後因肺部感染導致肺功能衰竭,眼睜睜看著母親就這樣走了。含著悲傷哀痛給母親辦完喪事,用兩個多月時間,陪伴九十多歲可憐的老父親。誰也不會想到入境後停留時間將會在我回程中埋下這樣的禍根。
突如其來的局麵竟讓我一時不知所措,感覺這下麻煩大了,如果真的無人敢收留我們,難不成要睡到大街上。 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頭 。這時,女經理麵無表情的說:“你可以去找北京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處。” 我意識到這將是我麵臨的唯一選擇。心裏明白她是以此打發我們走。女經理見我們要走,語氣緩和了許多,說:“帶著大箱子辦事不方便,先放在這,辦完事再來取。” 對她的善意我連說了幾個謝謝,因為這能免去我們太多的行動不便。
急匆匆趕到出入境管理處大樓,走進去感到幾分威嚴和冷漠的氣氛,在空曠的二樓大廳一角,找到專管簽證過期的辦公地點,一個四十左右歲戴眼鏡的男子坐在碩大的接待台後,眼睛盯著計算機。他一張不苟言笑的臉和這大廳的氣氛極為吻合。我上前客氣的,小心翼翼的開口:“我的簽證過期了,是我的錯,是我對出入境的規定學習不夠,忽略了入境後停留時間的限製,我會接受罰款處罰。” 他拿過我的護照翻看一遍,說:“入境超過三十天,屬於嚴重超期滯留,超過十天是超期上限,罰款五千元,三十天不在罰款之列。” 他在猶豫是否按上限罰款或使用更加嚴厲的處罰,隻是一時還沒找到更加嚴厲處罰的條款。而五千元罰款是我沒預料到的,急忙解釋:“因回國忙於照顧病重的母親,母親過世後悲痛之餘,還要照顧年老的父親,所以才忽略了停留期限。” 意在用中國人特有的孝道打動他,喚醒人性中慈悲的一麵且流露一絲發自心底的柔情。可看到他那毫不動容的臉上一雙從沒離開過計算機屏幕的眼睛,意識到說什麽都是毫無裨益的。別人的痛與他無關。在看似正經的外表下麵,跳動著一顆冷漠寡情的心。突然,他像發現了新大陸,眼睛終於落到我身上,他以下說的話更讓我意想不到,仿佛跌入絕望的深淵。他說:“查了你的記錄,你的戶口沒有注銷,你又是外籍,你全家三人必須先回到你的戶口所在地注銷掉戶口,再回來談簽證問題。” 聽到他的荒唐無稽之言我強按心頭不滿,有些激動的提高嗓音對他說:“ 我的老家遠在東北黑龍江,我們的機票是大後天去美國,我的先生人在美國,而且正處於腎結石的發作期,疼痛難忍,需要人照顧,你說的這一切我客觀上不可能做到。” 我女兒也忍不住疾言厲色地說:“你這個人怎麽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我們隻有兩天時間,即使今天能買到回東北的機票,也來不及,再說我爸現在美國,你這是刁難。” 在美國長大不諳世事的女兒此刻是劍拔弩張,我及時製止她不要再說了,真怕女兒不知深淺說出什麽詞兒惹惱人家,就更難辦了。但她的譴責顯得那麽直率單純,對於一個閱人無數世情曆練多年的人, 絲毫觸及不到他的痛感神經。 他說:“你們必須先注銷戶口,這是必要的程序。” 然後就不再說話了,一副隨你怎麽說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陷入僵局,我索性也豁出去了,跟他說:“我要見你的領導,見不著,我就不走了。” 他聽出我的口氣堅決強硬,無奈我何,隻好打電話請他的上司出麵。等了不多會兒,一位女士從一個森嚴的門裏出來,大約五十歲左右,齊耳短發,衣著樸素,臉上略帶笑容,顯得友好和親切,我猜她處長官職。她請我們坐下, 第一句話:“你這是沒把自己當外人啊,回家隨便住。” 看來,她對我們的事情已經很清楚了,這句話聽著覺得很受用。心想我沒把自己當外人,有人卻把我們當外人。即使我已做了別國公民,這塊土地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回到這塊土地,仍然會有一種我是中國人的情結。我為她能說出這句話而感動,她的隨和衝淡了剛才的緊張氣氛。她接著說:“我給你出個注意,你不是時間緊嗎, 離京那天,你直接去機場的邊檢闖一闖,找邊檢領導談談,他們也許罰罰款就讓你過關了,但是,闖關的成功率多少很難說。” 她隻字未提戶口的事,我先是感到了釋然,情緒也好了很多,至少不須再考慮什麽戶口問題了。同時,對罰款數額早就沒了脾氣,隻要讓我們順利離境,一律認賬。繼而又擔憂起闖關的成功率,如果邊檢領導也查出我的戶口沒注銷,禁止出境,也來一個按程序辦~~~,顯然,其結果具有相當大的隨機性,偶然性和不確定性,一切無法由自己掌控,而隻能憑運氣。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晚上我們住進了出入境管理處指定的一家旅店,這是專為一些簽證過期,護照丟失等所謂‘ 黑人’作短暫留宿的。條件簡陋破舊。好像我們低人三分,隻配住這種旅店。我當晚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一想到大後天不知道結果將會如何,心中的焦慮就怎麽也揮之不去。但轉念一想,不能坐等,應該先去機場打探打探,又想到女處長的建議,草擬一份情況說明,決心已下,連夜寫好情況說明,還附帶上我的誠懇檢查信 。一大早我們隨便找了個小鋪子吃點東西便直奔機場。機場裏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我找到我們所乘航班的值班經理,遞上我的情況說明和檢查,並如此這般地向他敘述一番我來的緣由。他聽後也覺得30天超期滯留挺嚴重, 一再向我確認是否是第一次簽證過期,我的回答是百分之二百肯定。然後直接打電話給邊檢,打完了,轉向我說:“你先準備好五千元現金,後天你可以來, 我們會給你辦理登機手續和行李托運,但是,你到邊檢後能否交罰款放你走是他們說了算。萬一你走不了,我們再把你的行李取出來還給你。” 我聽出他話中些許意味,隻要交錢,放行的可能性還是蠻大的。這或多或少安撫了我一顆焦慮的心。他後麵的話是給自己留下回旋的餘地。他又說,後天不是他值班,他會做好記錄,交待給後天當班經理。我和女兒都覺得這趟機場探路來的值。讓我們撥開了事情表層的迷亂,摸清了路數。剩下的事就是準備好現金,等待後天的一博了。
走出機場,此時看一眼身邊的女兒,覺得似虧欠她什麽,她像個陀螺,不停的轉。兩個月前,剛剛結束六年住院醫師, 疲憊尚未消除,緊接著備戰全美醫學專科筆試,考完試被告知姥姥去世了,想著小時候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姥姥已經不在了而悲傷哭泣,決定用上班前一個月的空檔回來看望姥爺,因為她害怕以後連姥爺也看不到了 。她比我晚來兩個月,原本打算回美前在北京陪她遊逛兩天,請她吃頓她最愛的北京涮羊肉,但都被打亂了,也把她折騰一場。
第三天,我們從早逛到晚,坐地鐵,打出租,剩公交,馬不停蹄的一個景點接一個景點遊,遊到一處,我一屁股坐在人群過往的台階上,因晚上睡不安穩而導致身體疲憊不堪,雖然摸了一些底細,仍屬懸而未決,心一直吊在半空中。心想為何歲月沒有鍛造出我寵辱不驚的本事。羨慕眼前的遊人悠閑暇意的樣子,不禁自嘲到:世界上最愉快的事情,莫過於旅遊,而我身在美景中,卻是心事重重無心賞景。歉疚地對女兒說:“你自己去逛吧,我在這等你。”
第四天是個大日子,我的命運將被決定,我同時被恐懼和希望所折磨。天還沒亮,叫醒女兒起來打點行裝。我們的航班是上午十二點,依我性格,趕早不趕晚,打算早點去機場,因為將和邊檢有一番大的艱巨交涉。我們先到附近小館吃早餐,正吃著,突然下起暴雨,風追著雨,雨趕著風,雨柱打在地上劈啪作響,一會兒就匯集成一條條小急流。倘若暫時的平靜預示著暴風雨將至,但願我們是暫時的暴風雨預示隨後而來的平靜。我和女兒不顧風大雨急,跑回旅店,又拖著行李衝出來在暴雨中打車,當我們到達機場平靜下來,恍如剛剛參加了一場激烈的戰鬥。此時還不到八點。航班的櫃台前空無一人,世上最難受的莫過於等待。我煩慮不安,如坐針氈。
終於開始辦理登機手續了,和值班經理稍作交談,順利拿到登機牌,托運了所有行李。小火車載著我們到了航站樓, 到達邊檢入口處時, 交代排隊的女兒:“如果我走不了,你到了美國,要把所有行李取出來。” 而我直接去找邊檢領導。這時,隻見一位身穿海關藍製服,麵孔板得跟法官那樣嚴肅,一副不容置疑的神情,在各邊檢入口來回巡視,認定他一定是領導。一向自視清高的我,此時心突突直跳,清楚的懂得,不管情願不情願,要被放行,必須得到人家批準。要識時務, 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趕緊上去,盡量表現謙卑,以十分誠摯的態度做一番深刻自我檢查,最後保證絕不再犯。再看領導的表情,似乎柔和一些。問我,是否身帶五千元人民幣,我一聽,頓悟,原來隻差錢。坐在冰冷的邊檢小屋裏辦理罰款手續時間大約四十多分鍾,就當體驗一次特殊經曆吧。然後陪同我走到邊檢,他與邊檢員低語:“怎麽沒在她護照上作記錄?” 邊檢員問。“記錄就不作了。” 就這樣,我通過了邊檢,長籲一口氣。趕緊在人群中找到了女兒。
我們如期回到了美國,先生的腎結石經過幾次劇痛終於排出來了,一切歸於平靜。隻是想起此次非常遭遇讓我飽受心裏煎熬的那幾天,仍然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