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裏的117個敵人

來源: 灣區it資訊男 2013-04-09 14:13:5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965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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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0年代初,我們高頭村大概1500多口人。

村裏有117個敵人。


這不是我說的,有政府的記錄在。當年組織工作隊下鄉,老一輩的“工作員”都還記得這些人。


三年大饑荒以後,隔年就四清。四清開始是清倉庫、清工分、清財物什麽的,叫“小四清”,後來成了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清經濟,就成了“大四清”。開會,念“雙十條”,揭發批判。有專人記錄。小四清那一段,揭發的主要是貪汙盜竊,多吃多占。今天你檢討,我澆菜園時多吃了兩條黃瓜,回家在襖布袋裏裝了兩個洋柿子。一把芫荽,半把韭菜,都要上會。隊幹部借檢查開會,逃避勞動等。大家都餓慘了,小隊幹部有點特權,斷不了偷吃偷喝。膽大的隊幹部偷偷開隊裏倉庫,私分私拿,手腳不幹淨的很多。鬥爭就從這裏開始。


小四清變成大四清以後,一批有曆史問題的也就跟著被劃成了鬥爭對象。入過國民黨的,在閻錫山部隊幹過的,更早的,在馮玉祥部隊當過兵的,統統成了鬥爭對象。四清運動有頭沒有尾連上了“文革”,到了一打三反,現行反革命,刑事犯,統統被囊括了進來。我們莊裏,有名有姓的十幾個,當時大隊10個小隊,大體上合乎全村的壞人比例。


莊上我記得真切的,有這麽幾個。


我的本家一個族叔畢乃鶴,在閻錫山軍當過上士文書、政工員,解放後回了村。小隊當記工員。工作隊發動群眾揭發,說他懶於勞動,指手畫腳,虛報工分。經常請大隊幹部喝酒,當然是腐蝕拉攏幹部。在地裏勞動講黃色段子,這是腐蝕青少年,和無產階級爭奪下一代。四清運動結束,報請上級批準,給畢乃鶴戴上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交給群眾管製。


莊上有個教書先生,教了半輩子書,大家都叫他“師傅”。民國年間,他在嶺上坡下周邊幾個縣,是有名的教員,和國共兩黨的官員多有交往。國共合作抗日期間,他入過“犧盟會”,也集體登記加入過國民黨。“文革”期間外調,不知從哪裏得來一個材料,說他是國民黨第二區黨部執行委員,於是立刻成為曆史反革命。師傅具狀申訴,說自己根本不知此事,那隻能說明負隅頑抗。此事以重大曆史問題結論,從此罰做苦工,在生產隊擔了多年茅糞。


我們小隊隊長李廷貴,個子高,村裏都叫他“大漢”。大漢年輕時,在閻錫山軍當兵,在蔣軍青年軍代理過班長。1948年在河南洛陽被俘參加人民解放軍,進入華北軍政大學,畢業後參加抗美援朝,1953年回了老家。按理說,這個曆史顏色應該略微偏紅。也是因為一打三反舊部有人揭發他“愛和起義部隊來往”,不分青紅皂白也按重大曆史問題定論。


各種各樣的五類分子帽子,誰都知道事關重大,那不能輕易認罪的。不怕。發動起來的群眾有的是辦法。我們這裏流行一種最簡單最實用的刑罰,搬來一條凳子,上麵再架一條凳子,強令鬥爭對象站上去聽會,眾人批判責罵,呼口號打倒。乘你不備,掌事的一腳把凳子蹬倒,挨鬥的連人帶凳子從高處栽下來,跌得慘重。晉北晉西晉東南,土改都用過這種簡易刑法,可見它在山西流傳地域很廣。


我那一幫十來歲的玩伴,都看過批鬥對象受刑。他們說,頭一次上凳子,嘎巴一聲蹬倒,乃鶴叔沒有防備,就摔了個鼻青臉腫。摞好凳子,再喝令他站上去,乃鶴叔嚇破了膽,渾身哆嗦,根本站不起來,哭著求饒。兩個小夥子硬把他攙著架了上去。玩伴一邊說,一邊笑得嘿嘿嘿的。


其他小隊也一樣。高頭村家家點火,處處冒煙,寧可錯判,不可錯漏。從1964年到1970年,專案審查不停,117個敵人,就這樣打造成功。


1980年代初我回老家,那時全國都在平反冤假錯案。乃鶴叔有“氣憋病”,就是氣管炎,1970年代就死了。我問堂弟,跑一跑給你爸平反,你找過縣上嗎?堂弟驚愕地看著我:農民還平反?那都是幹部才平反的吧。


最有意思的是“師傅”。多年的外調,國民黨犧盟會一筆糊塗賬。1980年代初期地方大力調查中共早期活動,查來查去,師傅是中共在臨猗縣建黨的五人小組成員。那是1927年,中共山西省委特派員在縣城文廟召集會議,宣布成立臨猗縣支部,直屬山西省委領導。那麽,他起碼相當於現在的縣委常委。1927年的常委,太了不起啦。


縣委統戰部門想做點工作,他們找到了師傅家,於是有了下邊的對話:


“畢庭佐同誌,你受了多年委屈,組織上應該給你平反。”


“嗨,平啥裏,我一個農民,有啥可平麽。”


“那也應該給你恢複名譽。”


“不恢複,不恢複。這就好著哩麽。吃飽了,不鬥爭了,過得好好的,恢複啥哩?”


農民心裏早算過賬了。人家幹部平反,恢複了公職,補發了一疙瘩工資,子女也能安排。農民平反又能咋著?你不還是農民?還不是下地做莊稼?鬧那個幹什麽。


截至“文革”結束前,黑八類難以算計。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右派都平反了,叛徒特務走資派也沒有剩下。就是農村的地富反壞,沒人主張。他們自己也罷,後人也罷,沒什麽人積極要求。


師傅死在1980年代,平反的事說了說,也就涼涼地放下了。


我年事漸長,對鄉邦文獻有了興趣。有一年回去,村長說,你給咱村寫個村史吧。我說材料呢,他把我帶到村委會一間破舊的平房裏。打開一個躺櫃,說你翻,隨便看。


躺櫃就是那種這一帶農家置辦的家具。靠牆,半個蓋子翻開,取東西,平時放平了,躺上去能睡覺。這平櫃有些年了,一看就是老式樣。


掀開蓋子,櫃子裏塵土蛛網,髒得不像樣。抓起一把碎紙,我立刻變了臉色,那是一遝“糞票”,1960年代上社員家擔茅糞,要記工,發“糞票”。隨便抓一把紙,都是50年前的事情了。


這裏頭的文件,大量的就是四清到“文革”一打三反的文字記錄。四清每一次開會,工作隊誰主持,參加社員,批判對象,誰誰發言,都有一絲不苟的記錄。清查對象,個人檢查,旁人揭發,千山萬水去外調,原單位轉回的揭批材料,嚴嚴整整,渾渾全全,能裝一麻袋。


專案審查對象專列,每人一個檔案袋,數一數,117人。


117個檔案袋,裝著117個人。年深日久,牛皮紙顏色暗了,灰漬拍不掉,漬進去了。潮氣浸過,封皮上一圈一圈的水紋。封口的細線都朽糟了,輕輕一拉,就斷了。


乃鶴叔的檔案是《專政對象案卷》,報請批審的材料叫《高頭大隊確定五類分子及基礎中專政對象審批表》(注:當時把人分成兩類,一是“五類分子”,一是“基礎”,在這個人群中,最危險的是“專政對象”),他的罪行是“以拉攏手法騙當幹部,大肆貪汙,常向革命青年灌輸流言飛語,想把青年腐蝕為下流之輩,以對抗毛澤東思想對青年的教育”。幾個玩伴揭發他講下流故事的旁證,一律按照製式文件填寫,這就是前麵說的黃段子。


乃鶴叔的檢查,師傅的申訴都還在。他們上過學,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是師傅,鋼筆豎寫,嚴格依照尺牘格式,那是一紙訓練有素的硬筆書法。他們被打入另冊以後的賤民生活,檢查保證裏都有記錄,字字句句,屈辱自賤。大漢李廷貴的案卷裏,各種外調材料,敵偽檔案查閱最多。從四清到“文革”,他們走過了怎樣的煉獄,一步一步,記錄真切。


117個人肉身都進了陵園了。117人中最後死去的是大漢。前幾年我回去,他過了80歲了。我站在他麵前,問:你還認得我嗎?他擺擺手:啥都瞅不著,啥都聽不見,啥都不知道。這是他應對這個世界所有人擬定的統一答複。這個三不狀態注定維持不久,人就要死的。


 

所有跟帖: 

好文。 -丁春夏- 給 丁春夏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4/2013 postreply 11:00:05

這絕對很有價值的史料. 不過, 先勸樓主能從當時的曆史環境來看那117份資料. 讓俺感興趣的是, -hillhawkus- 給 hillhawkus 發送悄悄話 hillhawkus 的博客首頁 (526 bytes) () 04/15/2013 postreply 19: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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