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逝的鍾聲和逼近的貧困
2006-01-05
每次回老家,返城之前,總不忘在村口那棵板栗樹的遺址上駐留片刻,想到當時和現在,總有無限的惆悵和哀傷。板栗樹的枝杈上,曾懸著一口鍾,是由工字鋼做成的(後來才知道那是工字鋼),敲出的聲音,十分悅耳,十分響亮;嫋嫋依依,連連綿綿,回蕩在村裏每一個角落。鍾聲什麽時候第一次敲響,沒有人記得了,隻知道是在1958年後的某個時候。1984年,那鍾聲發出時代的“絕響”後,就不再響起。如果我能預測,後來的老家是那個樣子,我是應該如同南街村裏的英雄們那樣,用生命去捍衛那鍾聲的。
在那個被今天認為荒廢的年代,我聽著鍾聲在大隊的小學畢業、又踏著鍾聲到公社的中學,邊學工(校辦工廠)學農,邊接受到非常係統的基礎教育,恢複複高考後不久就順利考取大學;再後來,學有所進,讀到了不低的學位,還入了胡耀邦的所謂“第三梯隊”。“父母在,不遠遊”,我卻遠遊了,是為不孝;有了一點學問,卻沒有學會做官,非要四海為家,是為不忠。
每隔三四年,我總要回去一次。那年,回家聽到的第一件事,是兩個兒時最好的玩伴不幸早逝,各留下兒女一雙。一個命墜於被承包的采石場,一個死於缺錢治病。到家之前,我在村裏雜貨鋪裏,買了兩掛炮竹,到他們各自的墳前鳴放,留下了熱淚,是為紀念。此刻,我坐在電腦前,敲著鍵盤,熱淚又止不住了。我勞動中受過刀傷、斧傷,都沒有流過淚;16歲第一次離家獨自謀生時,也不曾流過淚;我還沒有那麽老,也沒有那麽脆弱,可是想到善良的、美好的、不該早逝的生命,就這麽消失了,我無法不悲傷。這淚,不光是流給兩位不該早早結束的生命,也是流給一個不該那樣草率結束的時代。
在那個時代裏,我兩個夥伴是不會死的。因為有鍾聲保衛著他們,保衛著每一個鮮活的、奮鬥的、平等的生命。鍾聲響起時,這些生命一起奔赴稻田、麥地、荒山、湖邊,鍾聲再響起時,他們又在快樂中、滿足中一起回到各自溫暖的家。鍾聲敲出過小村的歡騰、小村的希望和小村的未來;鍾聲也敲跑過小村的貧困、小村的孤獨和小村的無助。小隊領導、大隊領導、公社領導好像知道每一個社員的所急所憂,送溫暖、送救濟、送醫療,他們代表黨、代表毛主席。農民是被鍾聲組織起來的。
如果鍾聲還在,那麽,那個小我一歲的夥伴,那天就不會迫於承包人的壓力,在天已經抹黑的時候,去點最後的一炮,不響,再去查看時,把自己炸成粉碎。一個家庭炸碎了,炸碎在采石場不公、不平等、不人道的炮聲中;又一個家庭也炸碎了,“公正”的“法律”,要承包人向死者賠償6萬塊。6萬,天哪,一個山村裏的年收入不過萬把塊的小小承包人,要賠6萬塊!為了“捍衛”“法律”的“公正”,承包人遠走他鄉,再也沒有回來過。兩個家庭的孤兒寡母就那麽無助又無奈的“活著”。沒有組領導,沒有村領導,沒有鄉領導來送溫暖、送關懷(小隊、大隊、公社於1984年後分別“改革”為組、村、鄉)。
如果鍾聲還在,比我高大,打架卻總是輸給我的那個夥伴,不會因為沒有錢治病,小病拖大,最後成為絕症。他善良的老父不願白發人送黑發人,在他生命就要終結的時候,投了門前的水塘。三天後他終於追趕父親而去。在兩代人的葬禮後三天,夥伴的大哥的小閨女,也就是我夥伴的侄女,一位17歲的如花似玉、美麗動人的女孩,大概是受涼、驚嚇以及悲傷,突然不治而亡,下葬後也無人知道死因,就都說是“中了邪”。一周之內,祖孫三代,命喪黃泉,就因為沒有那鍾聲的保護。
那是一個不足30戶人家,隻有150來人的小村。我要進到村裏,總要經過那條從前托拖拉機進出的碎石路,84年後它再無人搭理,如今,變成了坑窪不平、犬牙邊的泥濘小路,推自行車在上行走,都要小心翼翼。“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賀知章的感覺以前我是有的,漸漸的,就找不到了。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孩子,看到我這個“客”,隻有癡呆的目光,了無客從何處來的好奇。這在有鍾聲的年代是不可想象的,那時,不論什麽客來,小村都要沸騰。那時候,公社有巡回電影隊,到各村放電影,孩子們學在一起,玩在一起,學英雄人物,智鬥敵人,一個個充滿了朝氣、鮮活、聰敏和靈性。現在的孩子們,不出自家門前屋後和自家的“一畝三分”田地,彼此雞犬之聲相聞,卻少有往來。於是,就這樣癡呆了。
80年代初和中,報紙電台說,農民“發”了、“富”了,湧現了大批“萬元戶”。可是,“萬元戶”讓我的鄉親們,失去了集體的依靠;稍晚,超過10%的GDP增長,讓我的鄉親們拋荒了大片的土地。我的坐在北京某機關裏的丈母娘,很高興農民親家,是個“萬元戶”。我說他們沒有那麽富。丈母娘就說我抹黑農村改革,我說我最堅決支持改革,沒有看到我天天改革來又改革去的,農民好了一點,但沒有說的那樣富。
我的妻子是上海生,北京長,北師大畢業的嬌小姐。本來我羞於帶她回老家,為了證明我所言不虛,1987年,我不得不第一次攜妻子回老家。妻子的姥爺曾是全國挨批的大“右派”,父親是某中直機關的“反革命”,對於毛澤東,娘倆是恨從心頭起,平了反的“右派”和“反革命”反倒牢騷不多。我妻子曾隨父母到山東的農村蹲過“牛棚”,聽到過類似於我熱愛的那種鍾聲。這次隨我回老家,看到一個迥異於報紙電台吹捧的農村。於是,我就被丈母娘平了反:不是抹黑改革。
後來,我又攜妻分別於90年、94年、97年和2000年四次回老家。其實我已經沒有親人在那個小村子裏了,最小的弟弟也到城裏賣豆腐腦混日子了。可是鄉親們還在。我們挨家挨戶走訪,當時的老人,幾乎都不在了,我的兄長輩,本是中年,成了現在的“老人”。他們有的衣不遮體,坐在太陽底下曬太陽;有的不能動彈,在破爛不堪,惡臭難聞的“床”上等死(請允許我加這個引號,因為那實在稱不上床);還有的在田頭地老,像幽靈一樣勞作,或者四處遊蕩,打發孤獨。1987年那一次,我們帶的是嶄新的10元的票子,是準備走村串戶時,給孩子們壓歲的,後來我們帶回去的就是五十元,百元大鈔,也不再是給孩子壓歲的,卻是專門給這些曾在鍾聲的召喚下和我一起勞作的鄉親們過年的。每次準備這些“盤纏”時,妻子都擔心不夠,因為見到實際的情形後,往往水漲船高,那都是她自作主張,事後悄悄告訴我:太可憐,少了拿不出手。其實我們知道,救急不就窮,我們的區區薄數,解決不了他們的生存,無非表達一種同情而已。
我最近一次回老家是2004年11月,看望病重的老母(在縣城和弟弟住),順便抽了半天時間,回小村裏看了看。那裏的貧困還在加劇,曾經那個歡騰的村莊,現在死一般的寂靜。在太陽底下曬太陽的,不再是無助的老人,又增加了許多輟學的兒童。大孩子到了16、17歲,就打工去了,不知去向,有的再也沒有回來,隻有無助的“老人”喃喃念叨著他們的名字。看得出,“老人”精神已經失常。
我在一個小時候叫某某哥的鄉親的家門口坐了半個小時,知道2004年國家一號文件是關於農業的,便問了這個文件帶給村裏多少好處。
“比去年好了一點。”鄉親說。
“糧食提了價,要是好的話,還不節餘幾個子兒?”我問。這個糧食指水稻。
“糧食提了價,有什麽用。以前有水庫,現在,靠天吃飯。”
“水庫呢?”
“水庫早承包給人養魚,天旱,人家不放水。”
“鄉裏幹部不管?”
“你是有知識的人,怎麽這還不懂?承包的是鄉裏的幹部,放一點水,還要錢,比油還貴。現在好了,也沒有水放了。”
“怎麽了?”
“老不修,裂口子了,底子裏一點水,喝得完,怎麽放?這糧,種不了,提價還不是白提。你看,田,就幾塊旱澇保收的了,別的,種了甘蔗,桔柑”
“那不是很好嗎?賣幾個活錢。”
“活錢?哪來的活錢。你沒看到,甘蔗都枯了,死了,桔柑掉滿地都是。那時故意的不要了的。家家都有,城裏堆成山了,一分一斤,都沒有人要,就爛在地裏當肥料了。”
進村時看到滿眼甘蔗什麽的,我還高興。此刻,我啞口無言。心底裏生出一種恨來,那些書齋裏的“改革家們”,該拉出去槍斃!
離開村子時,我又到那棵板栗樹遺址處停留了許久。在那個小小的高地,我懷著沉重的心情,環顧小村的全景,不禁越發留念起那鍾聲。那鍾聲裏的歡樂,漸漸的清晰起來。
父親曾是生產隊長,是隊裏一次又一次真正民主投票產生的(不要以為我在胡說,後來的什麽“海選”,不過是鬧劇,與那個時代的村民選舉,天壤之別),一共做了幾任隊長,我不知道。作為鄉親的帶頭人,他要比別人起得早,準時敲響那鍾。父親是個嚴厲的人,卻仿佛隻有這嚴厲,才擔當得起那敲鍾的使命。
父親沒有表,隻看日頭高低,決定敲鍾的時間。每天他要敲響三次開工、收工的鍾。鍾聲一響,人們聞聲而動,不敢怠慢,收工的鍾聲往往敲的自由,父親覺得活沒有幹完,會晚一點敲鍾,幹得利落,也會早一點敲鍾。男人幹的是水田的活計,女人做的是旱地的工;滿村各處,都是成群結隊,說笑中一起勞動的人們。有時候收工的鍾聲,傳不到被山丘遮掩的地方,父親就會派小孩子去送信,叫大家收工;有時父親去大隊或者公社開會了,會委托別人敲鍾,這時收工的鍾聲往往後推,怕的是,早敲了被我父親知道,說大家偷懶。於是乎,會有一些人餓得“死去活來”,但不聞鍾聲誰也不敢收工。
村裏有個什麽事需要和大家商量,父親也會敲鍾。這時男女老少,集中在打穀場上,熱烈討論,爭這爭那。往往是男人爭,女人們聽著。孩子們則在草垛之間,或其他地方,捉迷藏,玩“打仗”,自得其樂。要分稻穀、分小麥、分綠豆、黃豆或任何收獲了的作物,甚至要分特意宰殺的老牛的肉(那時宰殺任何耕牛,都要公社批準)、分特意捕撈的池塘的魚,也要敲響那鍾。鍾聲歡快、甜美、嫋嫋依依、徐徐晃晃。聽到這鍾聲,大家都樂得很!
我聽到的最激動人心的鍾聲,是在夏天。夏天,暴雨多;夏天氣溫高,午休時間長;夏天,割倒的稻穀在收攏、堆垛子前,都要鋪在稻田裏,晾曬一天兩天;夏天,父親經常到門口觀天象,總能在暴雨要來沒來的時候,敲響那鍾。鍾聲節奏激促、鏗鏘有力,不再是嫋嫋依依,徐徐晃晃。每聞此鍾聲,鄉親們會從午睡的夢裏、從飯桌上、從自留地裏、從菜園子裏、甚至從卿卿我我的纏綿中,等各自當前所在的位置,立刻衝向田間,在我父親的調配下,各就各位,攏稻、捆稻、擔稻、打稻垛子,那個熱鬧、緊張又歡騰的場麵,把中國農民的克己、無私、偉大表現的淋漓盡致。有的時候,隻是一大片黑雲,從天空劃過,撒下幾粒雨點,但是,沒有人抱怨,累出一身臭汗,大家依然會樂融融,談笑凱歌還。
在有鍾聲的那年月,家裏沒有勞動力,也沒有誰會餓死,一切該有的都有。年終決算,無非記錄一個“超支”,“超支”累積多了,最後也就一筆勾消了。但這不是人人有份的,隻有老弱病殘無人照顧的“五保戶”才享有這種特權。
那鍾聲到底是什麽?我想,是團結、是鬥誌、是智慧、是前途和希望,是友愛、是平等、是正義、是公平和自由;是刀槍、是頭顱、是鮮血、是老一輩共產黨人的道德和理想。
可是,1984年,那鍾聲戛然而止了。
在鍾聲遠去的地方,向村民逼近的是孤獨、貧困、無助。這些不祥的東西,曾讓我妻子重新審視自己隨父母下放參加勞動遭遇的所謂苦痛,以及她家庭的不幸,也就是所謂“牛棚”裏的“磨難”,並終於認識到,今天我家鄉的農民受的罪,比她家在“牛棚”裏受的罪要大得多。在她嘴裏,充滿不屑的“老毛”,變成了毛澤東,後來又變成了毛主席。當我說要把這些寫給網友時,她說:“好哇,還是毛主席看得遠。”
是啊,還是毛主席看得遠。
右而左20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