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己有恥與社會自淨——小議日本首相菅直人辭職
下麵是名為“戰略教授”的博友看到日本首相菅直人辭職後的一條微博——
“@戰略教授 ：日本首相菅直人正式宣布辭職 ——任職時間這麽短，想腐敗都沒有機會吧？日本的政治體製有意思。首相換的是否過於頻繁了？好好選拔，至少讓幹個3-4年是不是更好？哈哈，我對這方麵沒有研究，一般性的想法。”
隨著相菅直人的辭職，日本將迎來5年內第6任首相。對此，我的心情和“戰略教授”一樣非常矛盾，估計“戰略教授”這種心情在中國很有代表性：一、日本每屆首相任職時間如此之短，他們想腐敗也沒有工夫和機會，所以走馬燈似地換首相是件好事；二、每屆首相任職時間如此之短，他們想幹點政績也沒有工夫和機會，所以走馬燈似地換首相是件壞事。換首相這同樣一件事情，沒想到竟然“橫看成嶺側成峰”。
我們再換另一個角度來看看，在一個沒有監督的集權社會裏，在一個極端腐敗的官場中，這樣頻繁更換首相會有什麽結果：由於每屆首相都意識到時間極短，所以一上任就大撈特撈，這個國家的人民就不得不把很多餓老虎喂成飽老虎，首相到底是像日本那樣隻任一年好，還是像我們這樣可以連任八年好？喂養一群餓老虎，脹死一隻飽老虎，好像前者人民負擔更重，飽老虎再撐也不至於把肚皮撐破。但人與老虎畢竟有點不同，老虎吃飽後就不胡思亂想，人不僅自己吃了碗裏想著鍋裏，而且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個人任職時間一長，老婆兒女都要出來與人民搶食。剛被人民推翻的卡紮菲統治利比亞42年，在外國銀行存款500多億美元，照理說早就是一隻飽老虎了，但人民永遠也喂不飽他和家庭成員的大胃。這樣看來，在集權國家裏餓皇帝飽皇帝沒有本質的不同。從社會建設的角度來看也是如此，讓一個腐敗的官吏統治，與讓多個腐敗的官吏統治，哪種情況造成的惡果更大，沒有做過這方麵的統計，我這個外行不敢信口胡謅。從個人好惡上講，我寧可多個混蛋首相輪流坐莊，一來可以讓我們視覺上有新鮮感，二來可以讓人抱有模糊的希望，三來可以讓每個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管撈錢的三把火，還是辦事的三把火，總比天天看到一個麵孔要有趣得多。可政壇上沒有誰講新鮮感，更沒有誰看重個人好惡，我說的這些連胡說八道都算不上，不懂的地方還是閉嘴為妙。
我隻想從官箴官德方麵，來談談日本首相不斷換人對社會風氣的影響。
近五年日本幾屆首相下台的原因各不相同，有的是能力有限，有的是運氣欠佳。這屆的菅直人也許兩方麵都沾了一點：才既不高，運也不好。400多天執政一路磕磕碰碰，不到4個月，就因提高消費稅和小澤政治資金問題，引起民意支持率暴跌。他的幹將前原誠司因醜聞辭職不久，特大地震和核泄漏危機又接踵而來，他連喘息的機會也沒有，更不要說貪腐的機會了。這400多天差不多天天給國民賠罪道歉，連我這個對日本沒有多少好感的外國人也動了惻隱之心。見人就打躬作揖的日本人，對他們的這位首相不假顏色，日前的民調顯示，菅直人內閣的支持率從7月底的17.1%跌至15.8%，再創執政以來的新低。70%多的日本人高喊“送客”，菅直人隻得卷鋪蓋走人。
看來在日本做首相，比不上在我們這兒做首長那樣風光。首相是日本最高行政長官，也是最脆弱的“易碎品”，官職最高偏偏任職最短，權力最大居然磕頭最多。
這種情況的形成無疑與日本政治的曆史淵源、與現代製度設計等因素都有關係，從客觀方麵看，首相去留的決定權掌握在百姓手中，百姓滿意度高誰也扳不倒首相，百姓“不高興了”首相想留也留不住；從主觀方麵看，政事稍有不慎就鞠躬下台，可見這些短命首相們尚存恥感，保留了中國傳統的行為準則——行己有恥，表明他們雖然於公事有所損，於私德並未虧。
我們在電視經常可以看到，日本政要、企業董事或總裁，一做錯了事，一說錯了話，馬上就要鞠躬道歉或引咎辭職，前不久福田核電泄漏事故發生後，東電公司老總甚至向受害人下跪。有人說這完全是在作秀演戲。可是，人家再怎麽作秀總比我們耍賴狡辯要好，總比我們出事後死不認賬要強。我們這兒大官小官常耍賴，最近黃石一位領導與有夫之婦在賓館開房，硬要辨稱是為了在賓館開房談正事。去年雲南的“貓躲躲”事件，至今人們還拿來作為笑談。前不久“溫州高鐵追尾事故”中鐵道部連續的醜惡表演，“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了”現在成了人們的口頭禪。從記事到如今的幾十年來，我一直沒有見過像日本首相菅直人那樣，堂堂正正辭職的中央高級官員，除非民怨沸騰害怕鬧出大事，偶爾讓一二個低層或中層官員出來當替死鬼。即使像三聚氰胺造成幾十萬兒童患腎病或死亡，也沒見到一個副總理級的官員免職，更別說讓那些幾乎被神化的總理下台了。雖然我們領導人的領導水平比日本腐朽資本主義政客要高很多，但五十多年總該有做得不好的總理吧，可是，沒有見過一位辭職的總理，他們不是幹到見上帝，就是幹到功德圓滿，連太太兒女全都各居要津。我們這裏有些公仆幹到不能再幹了，甚至連說話也顫顫巍巍，連走路也歪歪斜斜，還要求“為人民再做點貢獻”，“為國家再發揮點餘熱”，撈成金山銀海還要求“為人民服務”。很多嚴重的社會事故和行政失誤，你看不到有人出來主動承擔責任。那些巨貪更不知廉恥為何物，幾乎是搶劫國有財產，搶到手後就卷款外逃，或事先將兒女太太移民出國，帶走所有貪汙受賄的髒錢。如果我們再把眼光移到另一鄰國南韓，上屆總統盧武鉉卸任後不久，就被親友收受財界賄賂的醜聞所困擾，2009年5月23日以跳崖自殺向國民謝罪。盧武鉉總統親友受賄的那點小錢，在我們一個窮縣裏也要算小兒科，他親友受賄的水平和級別，在我們這裏真上不了台麵。
學者常常將日本人的辭職、謝罪、自殺，說成是由該國的恥感文化決定的，並把日本文化說成恥感文化，把我們的傳統文化說成樂感文化，好像我們的先人和我們這些不肖子孫一樣地無恥！從春秋時的孔子到清初的顧炎武，我們的聖賢一起強調廉恥，《中庸》記載孔子的話說：“好學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顧炎武更是將知恥作為為人之本：“其答問士也，則曰‘行己有恥’；其為學，則曰‘好古敏求’……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古人早就說過“人不知恥，不知其可也”。近鄰日本和韓國過去儒家文化一直是他們的主流文化，長期以來還是他們國家的意識形態。我們有些政客把祖宗的遺訓忘得一幹二淨，倒是日本把我們的傳統發揚光大了。去年日本前首相鳩山含淚辭職的場麵，很感傷也很感人，這種情景在我國台灣、香港政壇上偶爾還能見到。
政黨交替執政，首相輪渡坐莊，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亂烘烘局麵，好像從未引起日本社會的動蕩，日本國民也已經習以為常，倒是每次人家換相就要引起我們這邊的轟動和圍觀——當然更多的是看人家的笑話。《環球時報》2011年8月27日社評《“換首相連續劇”引人發笑和深思》，一看標題就明白，“發笑”是出自內心，“深思”倒無關緊要。文章把日本“換首相連續劇”，看成是該國“麵對長期停滯，日本社會焦躁不安，日本政治像是‘亂投醫’甚至‘破罐子破摔’”的結果，並把人家換相視為“日本政治決策力的喪失，凝聚不起走出危機的力量，隻能靠換首相推諉政治責任，原地折騰”。
這篇文章從頭到尾都洋溢著幸災樂禍的快感。問題是：日本政治是不是病急“亂投醫”？別人是不是在“破罐子破摔”？到底最後是我們看日本的笑話？還是日本將會看我們的笑話？我們就一定是笑到最後的人嗎？至少我沒有這種自信。
雖然也有極少數人認為日本不斷換相，“讓很多日本政壇精英，得到了一個在首相位置上鍛煉的機會，這為日本政壇提供了源源不斷的人才儲備”（孫海崗《日本：首相輪流坐，明年到我家》），但絕大部分人都把日本“換首相連續劇”當笑話看。前教育部發言人王旭明先生昨天發微博說：“@王旭明 ：野田當選為日本新首相，我的問題是他能幹滿一年嗎？下一位日本新首相該是誰了？”我對國人這種心理相當困惑，當即給這條微博發了條評論說：“王先生何必為日本著急呢？日本天天換首相也還是日本，日本首相知道什麽叫廉恥，換首相是一種政治的“自淨”過程；日本是一個高度法製化的國家，早就以法治國而非以人治國，首相不過是在完成“規定動作”。人家的經濟有各公司的總裁來打理，法律有獨立的司法機關來維護，每天換首相人家也照樣科技、文化、經濟昌明，人家照樣年年拿諾貝爾獎。”
今天名叫“田鴻偉”的博友又發微博說：“@田鴻偉 ：昨天，一場日本媒體眼中的‘笨蛋選舉’誕生了日本5年以來的第六位首相。日本媒體從幾個候選人的姓中各取一字，把這次選舉稱為‘馬鹿野郎’選舉，這四個字對應的正是‘八格牙路’的漢字寫法，其日文原意為‘笨蛋’。”另一博友施如海先生接著跟帖：“ @施如海:不是笨蛋，能當上日本首相嗎？”我兩位先生的態度和觀點我都無法苟同，日本媒體敢說自己政府的選舉是“笨蛋選舉”，至少說明日本的國民不“笨”，也說明日本政府再“笨”也笨不到哪裏去。人家的經濟、科技、文化，在世界上除了山姆大叔就要數到他們了，而他們的人口是山姆大叔的三分之一，是我們的十三分之一。日本人自己可以說自己“笨蛋”，我們中國有資格說人家是“笨蛋”嗎？我在回複“@施如海”說：“施先生你覺得日本首相是笨蛋嗎？你覺得要像我們這樣總理一幹至少是8年，或者一直幹到死才聰明嗎？你覺得要像卡紮菲那樣連幹42年才不是笨蛋嗎？最高的幽默是自嘲，隻知道嘲笑別人的人沒有一點幽默。”當日本媒體發現將幾個候選人的名字拚在一起恰恰是“笨蛋”時，這很碰巧也很幽默，當我們跟著人家鸚鵡學舌地嘲笑別人“笨蛋”的時候，就沒有任何幽默感可言了。從美學上講最高的幽默境界就是自嘲，我們一直隻知道嘲笑日本，可笑的不是日本而是我們自己。
剛下台的首相菅直人在任時，雖然沒有什麽亮點也沒有什麽劣跡，民間支持率太低他就得灰溜溜地走人，去年鳩山由紀夫揮淚辭職，是由於駐日美軍普天間機場搬遷問題造成日本社會的困擾，這些事情要是出在中國，連一個科長就不會下台，這既表明日本首相臉皮之薄，也可見日本民意力量之大。
首相換得過於頻繁肯定有負麵影響，比如內外政策的連續性是否因換人而中斷？又如遇上特殊事故是否會讓整個社會抓狂？但由於日本首相的權力相對不大，不過是扮演一個內閣招集人的角色，每次換相絲毫沒有引起過社會震蕩，在我們嘲笑人家“破罐子破摔”的時候，日本國民反而大有“慣看秋月春風”的從容。
在看到別人頻繁換相負麵因素的同時，我們更應該分析一下日本不斷換相的積極作用——政治的“自淨”。連一個國家最高的行政首腦，稍有疏失就必須引咎辭職，業績平平就得鞠躬下台，他們給全體國民作出了表率：所有人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所有人都要有擔當精神，所有人都應該知道羞恥。有什麽樣的政風，就有什麽樣的民風。日本媒體天天給自己的首相挑刺，首相也以極高的標準施政治國，國民自然也會以極高標準修身齊家。日本社會不斷換下平庸或犯錯的首相，用《世說新語》中的來說，它使日本社會“滓穢日去，清虛徐來”——政治的“自淨”帶來社會的“自淨”。
在我們這裏大行其道的“厚黑學”，估計在日本可能派不上用場。記得前些年禽流感時，據說日本北海道一個小餐館裏用了幾隻病雞，被當地媒體抖出來後，餐館老板在餐桌上留下紙條：“愧對國人！”他們夫婦夜晚以自殺賠罪。聽到這則消息當時就讓我震撼，從三聚氰胺、蘇丹紅、一滴香、激素、瘦肉精、農藥，不知害了多少同胞的性命，可我至今還沒有聽到有哪一位因此而羞愧自首，更別說什麽因羞愧而自殺了。將我們的官場與日本的官場比一比，哪個官場更清新潔淨，哪個官場更臭不可聞，即使沒有長鼻子的人也能聞得出來。
這樣的民族可敬，這樣的民族更可畏。由於曆史的原因，我不喜歡日本，但我佩服日本。有雄心有謀略有才華的人，我們常把他們稱為“畏友”，像日本這樣既知羞恥又很敬業的民族，我們更應該把它視為“強鄰”。我們在譏諷別人是“笨蛋”之前，最好先找精神醫生看看自己是不是弱智；在嘲笑別人醜陋之前，我覺得最好還是先找麵鏡子照照自己長得什麽樣子。
不知恥，必無恥， 人如此，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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