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叫寧浩的電影導演,拍過不少叫好的片子,比較出名的有《瘋狂的石頭》《瘋狂的賽車》《無人區》《我不是藥神》,以及《我和我的家鄉》。2003年,寧浩自編自導,拍攝了處女作《香火》。
上世紀九十年代,晉北一個叫做南小寨的小村子。
正值寒冬臘月,天空灰蒙蒙的。雖然剛剛下過了雪,可是落到地上的雪,一點兒也不幹淨。
和尚是村裏唯一的和尚,住在村裏唯一的廟裏。村民大多靠養羊、殺羊為生,殺孽很重,和尚的作用,就是替那些死去的羊超度,好讓村民可以安心宰羊。快過年了,和尚給功德箱糊上簇新的紅紙,他的廟很小,平時幾乎沒什麽人來,隻有正月十五這天,才可以收點香火錢。這是他一年的生活來源,和尚必須要重視起來。
洗完僧衣和鞋子,和尚找出唯一一雙布鞋。鞋子破了個洞,穿在腳上像是咧開了一張嘴,得補一補。找來找去,廟裏竟然連塊破布頭都沒有,他隻好取下墊佛像的破布。
鞋子補好了,可佛祖還是怪罪下來,哐啷一聲,佛像倒了,填充在肚子裏麵的稻草散落一地。
和尚傻眼了,一年到頭兒,就指著這尊佛像,討點兒香火錢呢,現在可如何是好?和尚抱著滾圓的佛頭,無奈地歎息著,佛像碎了,靠村民捐款建肯定是不可能的,這麽大的功德,村民可承擔不起。當然了,最主要的是,村民要是掏錢是修了佛像,就沒了他的香火錢了。
怎麽辦呢?和尚去找屠夫借了自行車,準備去縣裏找領導解決。
屠夫勸他說,我看你也別修廟了,不如改行,跟我殺羊,人不能就在一棵樹上吊死吧?和尚沒理會他,他隻會念經,不會殺羊,再說了,當和尚多高尚啊,屠夫這個行當實是在太粗鄙了。
和尚來到縣政府。此時,縣裏各個單位都在忙著準備新年晚會,遠遠就聽到朗誦詩歌的聲音:睜開眼睛,你就看到了一個新的世界……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下,祖國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和尚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一直睜著眼睛看呢,可並沒有看到什麽新世界。
和尚來到民族宗教局。副局長正在打電話問上級要福利,見和尚進來,副局長掛了電話,打著官腔,準備要敷衍一下,一聽和尚是來要錢的,副局長不高興了:我這裏是清水衙門,哪兒有錢?我們的福利,都要向上級爭取呢!
和尚嘟噥著說,去年,副局長和鄉長到村裏視察時,答應過修繕寺廟,而且,這一個村子都是殺羊的,總得有個廟吧。
副局長說,這計劃趕不上變化嘛,國家現在對寺廟是抓大放小,大廟關乎臉麵,必須要修,至於小廟,根本排不上號。
和尚低聲下氣地說,幫幫忙吧,大過年的,我全靠這一點兒香火錢了,要不,我咋生活呢?
副局長建議他還俗,去做點兒小生意,或者去找他大師兄,他大師兄的那個廟大。
和尚聽著直搖頭。
正說著,一個大媽抱著一箱蘋果來了,副局長趕緊把和尚趕起來,讓大媽坐下,跟大媽聊上了。大媽想讓縣裏出錢修繕教堂,副局長滿口答應。和尚覺得很尷尬,想要離開,副局長給他支招,讓他去文物局試試,但是不能說是他讓去的。
和尚來到另一個院子,文物局也在排練節目,女秘書正在唱《杜十娘》,科長笑嘻嘻地在一邊指導:“動作大點,再大點……”
和尚在外麵看了一會兒,覺得這節目真不錯,讓女秘書演青樓女子,倒是很應景呢。
見有人打擾,科長非常不爽,他斜視著和尚,不耐煩地說:做啥?我又不管你的廟,誰叫你來的?
和尚不敢明說,隻能低三下四地懇求。科長趕緊轉移話題:我們目前的任務是排練文藝節目和回收古舊窗框,上級挺重視這個事兒,你那兒如果有,可以來找我,一個窗框獎勵上千塊錢呢。
沒要到錢,和尚隻能灰頭土臉地離開,回去的路上,和尚拐進了二表哥開的美容美發店。二表哥現在有錢了,理一個頭五塊,還有專業技師提供高級服務。
二表哥見和尚如此寒酸,動員他還俗,跟著自己幹。可和尚已經習慣了當和尚,除了念經,別的啥事也做不了。二表哥就掏出幾百塊錢,讓和尚買身新衣服過年。和尚推辭了一番,還是收下了,藏在了破鞋裏。
回去的路上,看到了田野裏的稻草人,和尚想,照眼下這個形勢,修繕佛像是不可能了,隻好用這個稻草人代替佛身吧。回到村裏,和尚先去屠夫家裏還自行車。屠夫正在看電視,電視裏播放的是武俠劇《倚天屠龍記》,和尚心想,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像他那樣,是個正經和尚,也有可能是混元霹靂手成昆。
第二天,和尚抱著稻草人來到廟裏,他將佛首裝到了稻草人身上,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好歹也算是個佛。隨後,他取下了廟裏的老窗框,背去了縣城。文物局的科長初步判斷,東西估計是明清的,能值兩千多塊,但他說,現在是年底,會計在清賬,就給和尚打了個白條,讓他年後再來。和尚現在就想拿到錢,好在正月十五前修好佛像,但科長就隻有一句話:現在沒錢,而且這是文物,你不能私自買賣。
和尚拿著白條,剛剛燃起的希望又破滅了。此時,和尚真是走投無路了,隻能去求大師兄。
大師兄的廟可比他的氣派多了。和尚進來以後,看到有人在耳廳裏麵塑佛像,這已經是在塑第四尊了。和尚順便問了一下價錢,幹活的師傅說,塑一尊要三千塊。
為了更好地弘揚佛法,大師兄買了一輛摩托車。和尚想借錢,大師兄就一句話:沒錢。不過,倒是給了一個建設性意見:現在五台山的旅遊業搞得不錯,我準備到那兒去開個分廟,明年你就來我這個廟吧。
和尚有些汗顏,不過還是堅持說:我那個廟再小,好賴也有一百多年了,總不能倒在我手裏吧?
見實在沒希望了,和尚忍不住啐了一口:啥人呐!
再次路過二表哥的美容美發店,店麵已經關門了,門上還貼著封條。一打聽,派出所嚴打,洗頭妹被抓了,二表哥也跑路了。
和尚茫然地走著,心情糟到了極點。見有招工的,想上前去打聽打聽,可轉念一想,和尚是念經的,要是出去幹活,他實在過不了自己的心理這一關。這時,他看到一個乞討的人,和尚靈機一動:我可以去化緣啊,怎麽把老本行給忘了呢?
和尚買了一本筆記本,寫上“功德簿”三個字,就開始化緣。
來到一戶人家,一位老婆婆給了他二十塊錢,說是求他個事兒。老婆婆說,兒媳剛剛住進醫院,馬上就要生了。偷偷找人做了個B超,說是個女孩,她想求和尚幫個忙,能不能讓她兒媳婦生個男孩。拿人家的手短,和尚隻能篤定地說:你這功德大,佛祖一定會幫你,你兒媳婦一定會生個男孩。
和尚走遍了縣裏的大街小巷,終於化到了一千多塊錢。和尚拿著錢,心裏麵喜滋滋的,終於可以回去修佛像了。可還沒高興兩秒鍾,就被一個警察給盯上了,警察把和尚帶回到派出所,詢問和尚怎麽證明他是個和尚。和尚拿不出度牒,隻好說出了兩個人,一個是民族宗教局副局長,一個是村長,能夠證明自己是和尚。
警察說,人證不算數,隻有度牒才算數。說完,沒收了和尚的化緣所得,把他關進了拘留室。
拘留室裏,還關著三個女人,她們正是二表哥美容美發店的女技師。她們對和尚很好奇,第一反應就是,這是不是真和尚。畢竟,現在到處都是假和尚。一個女技師試探地問:出家人也是人,你想不想女人?和尚覺得尷尬,隻能換個地方去坐,可那邊擺著很多光著身子的模特,和尚更不自然了。
幾個女技師問和尚是怎麽進來的,和尚說了,女技師們聽得驚訝不已。閑得無聊,他們聊起了因果報應。
女技師說話:如今這世道,幹壞事的人活得滋潤,老實人卻沒了好報。
和尚反駁說: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一個人壞事做多了,心時不會舒坦。
嘰嘰喳喳地討論中,一個女技師突然擔憂地說:聽說幹我們這一行,死了以後要下油鍋呢。
這麽說著,她們仨就合計著,願意湊點錢給和尚,拿回去修佛像,以免死後遭到下油鍋的報應。和尚卻覺得不合適,她們的錢不幹淨。
沒過多長時間,和尚被放了出來。抓他的那個警察說,經過調查,和尚是真和尚,不過現在國家有規定,僧人不準出來化緣,你那個錢是非法所得,所以派出所要依法予以沒收。
和尚隻能是啞巴吃黃連。接著,警察又放了一個女技師,讓她去取罰款,交上罰款之後就可以出去了。
和尚去派出所後院取自行車,聽到警察正在給誰打電話匯報:過年值班費的問題,解決了。
出來後,女技師想坐和尚的自行車,和尚沒有拒絕,就這樣,和尚載著女技師來到了一個叫做夢巴黎的歌舞廳,技師讓和尚上去坐坐,和尚猶豫了一會兒,沒有上去,畢竟他們不是一路人。
技師的錢不幹淨,化緣的錢又被沒收了,修佛像的事又泡湯了。走到半路,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攔住和尚,說他女朋友信佛,所以想讓和尚給算一卦,就說他倆麵相合得來,報酬是一百塊。
經過一番心理鬥爭,和尚答應了。很快,男人帶著女朋友來了,和尚按照男人的要求說了好話,男人很滿意,付了尾款。和尚心想,幸好我沒告訴他,我認識你的女朋友,就是在派出所的拘留室裏。
一百塊錢掙得太容易了,和尚開動腦筋,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掙錢辦法。他花十二塊錢,在地攤上買了個小佛像,又在書攤上,翻了幾遍算命的書,然後就擺起了算命攤。“佛眼看世界”的紙殼一擺,很快就有生意上門了。他深諳算命的真諦,人人都愛聽好話,沒錢的喜歡別人說他有錢,長得醜的喜歡別人說他長得好看,總之就一條法則,欲揚先抑,皆大歡喜。這一招果然屢試不爽,很快就圍上來很多人。
一天下來,和尚賺得盆滿缽滿,喜滋滋地收了攤。可就在這個時候,幾個小混混盯上了他,以收保護費為由一擁而上,搶走了和尚的錢,還把他打得鼻青臉腫。街上的人隻是看著,沒有人幫忙,也沒有人報警。隻有街對麵的算命瞎子覺得挺熱鬧,透過墨鏡,烔烔有神地望向這邊。
和尚在地上躺了很久,爬起來,想要回到廟裏,發現自行車的車輪被人踩踏得變了形,走也走不了了。
這天是除夕,縣裏舉行了盛大的篝火晚會,和尚看著喜氣洋洋的人群,心頭更覺清冷。他黑著眼眶,在棺材鋪裏借宿了一宿。第二天,徹底放棄了重塑佛像的想法,取出藏在鞋子裏的錢,給自己買了一雙皮鞋。
回去的路上,和尚抬著自行車,艱難地前行。這時,後麵開來了一輛三輪車,捎了和尚一程。從司機嘴裏,和尚得知自己出名了,原來那個老婆婆的兒媳婦生了,連B超都認定是生女孩,可是經和尚這麽一轉運,生下了一個男孩,這事一下子就傳開了,化緣的師傅佛法無邊,可以逆天改命。
司機說,他村裏有個女的得了怪病,花了好幾萬都沒看好,想請他過去看看。和尚一聽,機會來了,立刻讓司機掉頭。
來到患者家裏,和尚發揮自己僅有的想像力,說這是房子的問題,地基蓋得不好,方位不對,風水有問題,胡扯到別人似懂非懂的地步。主人家問他破解的辦法,和尚拿出那個花十二塊錢買來的小佛像,說這是在五台山開過光的,可以鎮宅驅魔,靈驗無比,但法器不能白送,要請。多少錢請呢?三六九是吉祥數,既然是熟人介紹,六九就不說了,看你家境一般,就三千塊錢吧。主人家也是有病亂投醫,稀裏糊塗就給了錢,和尚懷著不安的心收下了。
和尚修好了自行車,回去的路上,已經沒有了心理負擔,甚至開心到飛起。此刻,他終於變成了一個他自己都覺得可怕的人。
有了錢,小廟的佛像很快修塑好了。幹活的師傅給和尚點上一根煙,和尚很愜意地享受著。
小廟出了名,村子也跟著沾了光,村長給和尚送來一個念經機,以後,和尚連經也不用念了。
新佛像塑成,和尚虔誠地給佛像跪拜開光。轉過身,看到兩個工作人員正在廟外丈量。他們說,縣裏要修一條致富路,正好經過這個廟,估計出了正月就好拆除。他們還說,和尚送到縣裏去的窗框,根本不是明清的,是民國的,不值錢,所以和尚手裏的白條也作廢了。
和尚徹底傻眼了,難道這就是現世報嗎?他不知道。不過,此時的他已經無所謂了,心中已無佛,還有什麽畏懼的呢?他現在很明確的是,先收了今年的香火錢再說。
一個和尚,為了修廟塑佛像,兩次進城,先後遇上了官員、大師兄、二表哥、女技師、警察、小市民、小混混……勾勒出一副貪嗔癡的眾生相。一開始,他四處去求,卻求而不得。再後來是討,又討而不得。最後是騙,輕而易舉得到了意外之財。沒錢的時候,和尚堅守著信仰,看到周圍丟掉了信仰的人,都活出了新天地,和尚也慢慢地動搖了,隨著一點點丟掉信仰,和尚也一點點地找到了生財之道。和尚的信仰,在他捍衛信仰的路上,一步步地崩塌了。
心裏沒有了佛,也就沒有了畏懼,沒有了敬畏善惡、敬畏因果的念想。
據說,劉德華看過《香火》之後,自掏三百萬,資助寧浩拍攝了《瘋狂的石頭》,寧浩一舉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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