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時代呼喚偉人,上來的往往卻是蠢貨

作者:李輝煌1994 來源:輝煌新說 
洋務運動進行了近四十年後,光緒二十五年九月初二,慈禧召見盛宣懷,問了一些大而無當的問題,如“時事艱難,外國人欺我太甚,如何是好”、“練兵總要籌餉,如何是好”。當盛宣懷說到“臣迭次奉旨經手所辦鐵路、礦務、輪船、電線、鐵廠、銀行以及學堂,多想要詳細奏明”時,慈禧突然發問:“何謂學堂?”這一問,讓盛宣懷意想不到,也打亂了他的思路,回答的言辭就有點慌亂:“是教習洋務之學堂,曾經奏過在天津、上海兩處開辦的。”
盛宣懷於1895年、1897年先後創辦了天津大學堂和南洋公學,都是經過朝廷批準的。這一年,中國人自辦的學堂已有175所,遍布於全國。而大清帝國的最高決策人、主持了洋務近四十年的慈禧,竟然還不知道“學堂”是什麽東西。此事見於盛宣懷當天的《奏對自記》,所以當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他絕沒有膽量也沒有必要無中生有地把謠言造到慈禧老佛爺頭上去。

 

雖然洋務派所辦的大事都要慈禧點頭,但軍機處擬的那些“上諭”並不能真正代表慈禧本人的觀點,更不能代表慈禧對洋務的認識水平。《故宮博物院院刊》1998年第三期《光緒帝朱批述評》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為難得的第一手史料。從光緒六年起,小皇帝開始學習在臣下的奏折上寫批示,三年內留下了幾十件朱批。因為這是練習性質,有少數幾件是慈禧在後麵又親筆作了朱批,但一般觀點基本相同,隻是語氣分寸不同。唯有一件兩人的觀點不同,而這一件朱批便讓慈禧露出了本相。
光緒八年三月初六,直隸總督李鴻章奏《為招商在上海試辦機器織布局》折,小皇帝通篇用朱筆斷句,批示道:“機器織布事屬創舉,織成則天下受其利,不成則商民受其累,且貽笑於外國矣!爾其選妥員,覓巧匠,竭力經營之,至優給年限、寬免厘稅,乃辦成後之事,此時毋庸議及也。”此時光緒隻有十一二歲,雖然是孩子學著說“官話”,態度卻很鮮明,是支持中還寄以期盼。慈禧在其後又加批示,自然是重視此事,卻不是支持,而是懷疑和反對:“蠶桑為天下本務,機器織布害女工者也,洋布既不能禁,奈何從而效之乎?此事當審慎。”此處慈禧的口吻,和那些頑固派攻擊鐵路、機器“奪小民生計”的論調完全一樣,流露出傳統小農對機械化大生產的恐懼。這種思潮,正是引進新的生產力的巨大阻力。在此以前,《上海機器織布局招商集股章程》已刊載於光緒六年九月初十至十二日的《申報》,其中有一段話似乎是預先說給慈禧聽的:“或謂紡織本係女紅,恐奪小民之利。不知洋布進口以後,其利早已暗奪。本局專織洋布,是所分者外洋之利,而非小民之利。且廠局既開,需用男女工作有增無減,於近地小民生計不無少裨。事理灼然,無足疑者。”
關於慈禧與洋務運動的關係,或認為她是頑固派的首腦,或認為她在洋務、頑固兩派之間搞平衡,也有的說慈禧實際上是洋務運動的指揮者、決策者,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洋務派和洋務運動的首領。時至光緒八年,洋務運動已經進行了二十多年,創辦民用工業也叫喊了好幾年,慈禧仍然死抱著這樣陳舊保守的觀念,遠遠落在時代的後麵,也落在洋務實踐的後麵。其實,上海織布局從1878年開始籌辦,至此集商股、購機器、開工建廠等前期工作已初步就緒,生米基本做成了熟飯,李鴻章此時上奏不過是要朝廷確認十年專利和稅收優惠而已。李鴻章創辦開平礦務局、修建唐胥鐵路、續建開平鐵路等,以及後來的張之洞建鐵廠,都是先斬後奏,報告朝廷隻是補辦一個手續。
洋務運動實質上是一個封建國家企圖實現早期現代化的係統工程,必然是困難重重、步履維艱。它要求有一個遠見卓識、雄才大略的決策層來領導,以堅定的信念、過人的膽識、頑強的毅力去衝破阻力。然而,時代呼喚著巨人,上台的卻是侏儒。1861年,慈禧26歲,以小皇帝生母的特殊身份,登上了大清帝國權力的頂峰,與洋務運動同時登上了曆史舞台。在她長達半個世紀的執政生涯中,雖然批準、支持過洋務派提出的一些新措施,但大多是借風使舵、順水推舟,從來不曾主動提出過如何適應新的形勢、變革祖宗的成法,基本上是淩駕於洋務派和頑固派之上利用矛盾操縱駕馭。縱觀其一生,在立光緒、戊戌變法、利用義和團、立宣統等重大關鍵決策上,一貫是以維護個人的絕對權威為其終極目的,既不顧國家利益也不顧清王朝的安危存亡。她精於叔嫂鬥法、母子爭權的權術,而昧於國際形勢和曆史發展的潮流,絕對沒有縱觀世界大勢和總攬全國大局的戰略思考,更沒有吸納西方文明的內心願望和魄力,她仍然是一個深諳帝王術的傳統型的守舊的封建統治者。
光緒十五年,恭親王奕?已離開政壇在家“養病”。自1861年至1884年,他執掌軍機處和總理衙門二十多年,是“外須和戎,內須變法”這一大政方針的製定者,也是洋務運動的主要推動者。辛酉政變後,太後聽政與親王輔政共同掌權的“蜜月期”僅僅延續了三年,權力均衡的天平便發生了變化。同治三年夏湘軍攻下了南京,次年三月奕?便遭到罷斥的折辱,失去了議政王的稱號,也失去了進取的銳氣,權力的重心愈來愈向慈禧傾斜。其間,慈禧縱容頑固派以抑製奕?,使洋務運動的進展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奕?也日漸退縮,遇事不免模棱。同治十三年,因反對修圓明園,奕?再次受到罷斥的折辱,至同治死後慈禧立光緒為帝時,奕?已經無力與之抗爭。光緒七年慈安暴亡後,慈禧一人專權的局麵已經基本形成。光緒十年,慈禧為了完全徹底地實現個人的專權,也為光緒親政後繼續壟斷權力預作準備,乘中法戰爭之機突然將軍機處大換班,把奕?趕下了政治舞台。此後任用的醇王奕譞、禮王世鐸、慶王奕劻,更是一蟹不如一蟹了。
洋務運動的實踐,從開始就是曾、左、李等地方督撫發動的。這一現象的背後,潛藏著晚清政局中權力下移、外重內輕的新趨勢。為適應剿滅太平軍、撚軍的作戰需要,朝廷不得不作出讓步,讓兵權、行政權、財權、人事任命權都集中在地方督撫的手中,削弱了中央的控製力,形成了尾大不掉之勢。因之,洋務運動在發展的過程中,也始終處於一種分散的、自發的、各自為政的無序狀態。正如後來康有為所批評:“如何籌餉、如何練兵、如何開軍械局、如何開銀行、如何鑄錢幣,皆聽各省督撫之各自為謀,為者聽之,不為者亦聽之。”
由於清政府從來沒有拿出一個統一的實施部署,也沒有統籌全國的財力和資源、變革資源的配置方式,更沒有製定統一的政策動員社會資源、激勵新產業的發展,甚至也沒有建立一個新的行政部門來負責協調管理經濟發展事務。這種以地方為主體的體製在實際操作中必然產生許多問題,必然是帶有濃厚的人治色彩,以督撫個人的意誌為轉移,項目跟著人走,人亡政息。離開了左宗棠、沈葆楨,福州船政局就難以為繼,左宗棠不做甘陝總督,蘭州織呢局的鍋爐壞了就沒有人管,必然是上下左右的步調無法統一,各地互相扯皮,造成如李鴻章所哀歎的“朝令夕遷,早作晚輟”;也必然是各種活動孤立分散地進行,功能互不配套,難以形成效應。結果是“東一塊西一塊的進步”,零零碎碎的,是零賣的,不是批發的。
清王朝還能撐多久?曾國藩雖然是“同治中興”的頭號功臣,但是在剿滅太平軍的大功告成之後,他對清王朝的命運仍然是頗為悲觀的。據趙烈文《能靜居日記》記載,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晚上,時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與趙聊天,憂心忡忡地說:京中來人雲:“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仗之案時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婦女亦裸身無袴。”民窮財盡,恐有異變,奈何?趙烈文則認為:“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那一段時間,曾國藩的心情是很複雜的,在他的內心深處,有時祈求清朝至少還能保持半壁江山,不至於被推翻;有時聽說恭親王為人聰穎,慈禧遇事頗有威斷,又讓他萌生些許微茫的希望。趙烈文則認為奕?“聰明信有之,亦小智耳”,慈禧的所謂威斷反將使她更易受蒙蔽,如果沒有體製性的根本變革,靠現在這樣小修小補是無濟於事的。同治七年七月,曾國藩被任命為直隸總督,幾天之內受到慈禧的四次召見。他終於有機會近距離地接觸和觀察清王朝的核心人物,也對王朝的內情和形勢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徹底的失望:國家的頹敗遠遠超過了他原來的預計,王朝內部根本沒有力挽狂瀾的人物。同治八年五月二十八日晚間,曾國藩與剛剛到來的趙烈文繼續兩年前的討論,對慈禧、慈安、奕?、文祥、寶鋆、倭仁等,一一作了分析點評,結論是他們都不可能承擔王朝中興的重任。他坦承對時局、朝政已經失望,不得不同意趙烈文兩年前的論斷:清王朝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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