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星光

 

校園內一片喧囂,校舍樓窗外,卻仍舊陽光明媚,農田,遠山,小渓,茅草屋,連糞池和挑糞的社員,在我眼中皆成美景。人間多麽美好,卻如夢如幻,越來越遙遠,我仿佛已到生命的盡頭,在朦朧中回望來路…… 我留戀這世界,這個世界容留我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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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紅色恐怖的大標語,已貼上我的蚊帳,白紙黑字打上了大紅叉。校舍樓下腥紅的海洋中到處翻飛的大字報,頻頻向我招手,心裏一陣寒顫,壓抑住了飛出窗外的衝動,難道真的沒有留戀了嗎?

早餐後,在洗碗槽旁,她擠過人群,磨蹭到我身邊,狠狠瞪了我一眼,悄悄說:”為啥躲著我? 別人孤立你,你還要孤立自己?”,“別理我這右派學生了”,未洗好碗,我急忙離去,留在她身邊的心,在顫抖,在哭泣,在滴血。

文化革命的烈火,短短幾十天,已迅猛無比。 榮獲“狗崽子“,”右派學生“的雙料頭銜,我在這煉獄中倍受煎熬。 工作隊已布下了冷酷的鐵網,我被孤立在內,成為圍獵的目標,同窗五年朝夕相伴的人,似乎都不相識了,射過來的是一雙雙冰冷有如槍口的眼睛。“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交代反黨的罪行和動機”,工作隊長對我已下最後通牒。

懵懵地活到了弱冠之年,天真爛漫,像小狗一樣被地黨牽著走,“黨就是親爹娘”。做夢也未敢反“親爹娘”,何來罪行和動機?

有好友偷偷警告我:“別再影響她了,你是畢業生,很快一走了事,她現處一年級,在校的時間還長。”  我的同窗“知己”,勸她別再同我往來,她卻公然宣稱:“又紅又專的他,決不是右派”。

一個被打上黑五類胎記的人,紅自不敢奢望,專業上還有些小才.大約就這些不了然的才氣,糊裏糊塗的竟成了這學妹的偶像。

畢業班裏,我屬最年輕之一,常被同班老哥們譏笑為:“未開叫的小公雞”。這小雞初次麵對異性的青睞,原本受寵若驚,心裏甜甜的,蒙蒙朧朧對她也特有好感。風雨中,她冰清玉潔的傲骨,更令我傾倒,她一笑一顰,足以讓我消化多日,她的倩影,常在夢魘般的現實中站定在我身後,我自認此生知己紅顏非她莫屬。 

革命的年代,黨叫幹啥就幹啥,大學生嚴禁戀愛,我們就不敢越此雷池,稱謂違反“交通規則”。雖然在一起有過不少美好的時光,但總是驚驚惶惶,躲躲藏藏,如幹地下工作一般。此間滋味,除了青澀,我並沒嚼出更多初戀應有的甜味。

我初被孤立時,曾告訴她,可能會被“加冕”,真戴上右派帽後,我準備上峨眉山。她急得連連罵我,眼淚亦快掉出來。

一日午餐,接她匆匆塞來的紙條,趁午休人靜時,我們在教學樓大字報棚後見麵,她向我透露了工作隊剛宣布的政策:低年級不劃右派,畢業班一定要抓。我明白在劫難逃,何況幾天前受不了栽贓威逼,還囂張地對工作組長叫板:“我等你抓右派”。

大字報棚邊,身影一閃,我認出跟蹤者是同寢室的,難怪這些天,老有眼睛在暗處盯著。晚間睡在床上,會有人輕輕拉開蚊帳查看。寢室裏的一點可憐的家當,在抄家浪潮中也未幸免。虧得運動的早些時,我已把給母親買的名牌菜刀送了他人。那鋼刀的寒光,在逼人的形勢下,時時讓我心驚肉跳。這次雖未惹麻煩,但兩本思想改造心得,滿記學雷鋒做好事的日記,卻不幸蒙難,遭受化學般的測檢,所幸尚未化驗一絲出反動思想。

當知道我的破被子在抄家時被扔,她要把自己的香衾給我,小子卻不敢消受。在越來越高漲的革命浪潮下,哪能讓一個弱女子,去搏擊滔天巨浪呢? 她的心意對在文革攪肉機裏絕望掙紮的我,如陣陣清風吹來絲絲溫情,讓我知道,這冷酷的世上仍有一顆善良的心,時時在撫慰我流血的傷口,令我割舍不下對人間的眷戀。 

校園內風聲一天緊過一天,知識權威們遊街了,挨打了,進牛棚了,大教授上吊了,老係主任被批鬥死了……, 滿校園風風雨雨,人心惶惶。有一天,外係的一個“地主崽”從宿舍高樓跳下,這消息如風一樣傳開來。

我又接到她的雞毛信,約晚間見麵。

秋老虎下的山城, 酷暑令人難以呆在室內。文革丟荒的運動場,成了一片歇涼的草地。晚來,三三兩兩的學生,東一堆西一堆坐在草坪上,夜幕中互不相擾,輕輕細語像螢火蟲在草上飄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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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掩護下,來到相約地方,她正急切地等我。我們不著邊際談了一陣,她忽然把話題轉到跳樓事件,閃閃爍爍地想問什麽,吞吞吐吐,欲說又不敢說,一雙大眼睛死死盯著我,淚花在星光下閃爍。

“你想問什麽?是怕我也跳樓吧?”用輕鬆一笑掩飾了顫抖,我挑開了話題。“傻兒才會去揹畏罪自殺黑鍋!” 在心中卻牢牢銘刻下,這寒夜中向我閃爍的星光。

一陣突然的風雨把操場上的人打散。 她和我躲在教學樓的門簷下,在風雨中相對無言。

 

四十餘年雲煙散盡,但那閃爍的星光,卻從未被歲月黯淡掉。

 

 2008年稿憶文革

2021年5月理舊稿於窩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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