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上,開天辟地的先人都是逐水而居的,每個村莊都緊挨著水坑或者一條河。剛定居時人口少,沒有勞力或者時間也就挖不成水井,水坑或河裏的水可以很方便地取來吃用。雖然秋天挖下一鐵鍬下去就是淡水,可春天或者幹旱年份一般的淺水井都會枯掉。地理位置是老灤河套,土地表下三米就是沙土,沙土層就是蓄水池。可真要什麽年頭都能吃到甜水,水井至少要兩扁擔深,大概四至五米。一年不分季節,一天不分早晚,井裏總有水。秋天水井要蓄著一扁擔深的水,春天水井也有半扁擔深的水,發水時水麵幾與井台一般平。平時打水一條扁擔,扁擔兩頭是鐵鏈,每根鐵鏈頭有個鉤子,挑水時鉤子上掛著水筲。到井台上,用扁擔一頭掛水筲送到井下,雙手握住扁擔另一頭,雙手一擺水筲口朝下栽入水中,水滿時水筲底朝下,雙手倒騰著三把兩把地把水提上來。這活都是各家男人或者半大小夥子幹,清早擔水的人最多。隨著各家各戶傳出的“啪噠啪噠”的風箱聲,一縷縷炊煙從各家各戶煙囪中升起,井台上就聽見一片擔水聲。你要細聽,擔水聲中有水筲放在井台時“咚”的一聲,有水筲在井裏的“噗通”聲,更多的是擔水的人們早上的喧嘩聲。
以井台為中心,擔水人一路灑出的水滴出一條條輻射線,線的終點是各家各戶。缸裏水滿了,各家的主婦們用清涼幹淨的井水淘米洗菜梳頭洗臉擦拭箱櫃飯桌。等出早工的人們回家,屋裏已是窗明幾淨,飯菜擺上桌子,鍋裏用餘火熱著豬食,女主人自己梳洗得幹幹淨淨。一大早的勞動,肺裏裝滿了清鮮的空氣,腸胃打掃得空空,肚子已是饑腸轆轆。如果是熱天,回家先灌下半瓢清涼的井水,然後做下來吃早飯。如是冷天,一盆溫水洗了手臉,一碗燙嘴的熱粥端在手裏吃得“稀裏呼嚕”。最熱的三伏天,井水可用來消暑解熱去火,中午吃井水泡過的水飯,晚上有用井水泡過的各種清涼瓜菜。井水清心養胃,井水洗頭淨身,井水做飯飯香,井水沏茶茶甜,井水釀酒酒烈。有了源源不斷的井水,就有了綿延不絕的生命。
長久未歸家的遊子,或是幹活或趕集歸來的人,如果井台上有人擔水,人們會上去要口水喝。不用瓢碗,就勢蹲下雙手扒住水筲,低下頭就著水筲沿大口的一頓牛飲。浪跡天涯的人,飲夠了喝飽了故鄉的井水,一顆漂泊的心找到了熟悉的家。從田裏地裏集上回家的人,飲飽了喝夠了每天離不開的井水,渾身的疲憊勞累一掃而去,大步流星地回家去。擔水人招呼過喝水人三言兩語,挑起兩筲水回家,並不嫌棄被人喝過的水髒。莊稼人土頭土腦,渾身上上下下一拍搭都是土,那幹冽清甜的井水就來自土裏,你還能嫌土髒?幹淨的井水養育清靜的心靈,沒有經過工業化的井水,孕育著莊稼人純樸的人生。
井台多是大青石塊鋪就的平麵,可容幾個人同時打水。井台高於街麵二尺,再大的雨水也不會漫進井裏,水井一年四季都是幹淨的。天暖的時候,也許有一兩個青蛙在井裏,天冷時,井口會冒出絮絮水汽。井口望下去,一塊塊長滿了綠苔青又黑的石頭層層疊疊到水麵,一汪深不見底的清水紋絲不動,水中清清地映出人的影子。井有三尺寬,如果不是井壁太滑,一個大人可以用雙手雙腳撐住身體上上下下。有一年村裏溫喜去親戚家喝酒回來晚了,天暗得伸手不見五指,溫喜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在村路上,“撲通”一下掉到了井裏。不是雨季,井水一般不到一人深,水是常溫的,不暖也冰不死人。溫喜被水一激酒醒了,卻一時又手腳酥麻爬不上去,在水下等到有人來擔水,才喊了一嗓子,讓人給救了上來。村裏偶有那尋死覓活的人,或是上吊或是喝農藥,卻決不會跳井,盡管跳井最方便,臨死也不敢玷汙了這一井幹幹淨淨的水。
三年或五年,伏季的某個熱天,幾個年輕人相約著下去淘井。一次下去一個人,上麵用扁擔遞下水筲,井底下那個人用短柄鐵鍬把井底淤泥淤沙鏟到水筲裏,淤物被一筲筲提上放到一邊做大地的肥料孕育五穀。沒了淤泥隻有淤沙時,清清的水又開始從井底四壁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十年或二十年,春季最旱的時候,隊裏組織壯勞力把井從四外挖開。這是一件大活,十多個好勞力用兩天的時間,把井的外圍一層層挖出個大坑,把石頭一塊塊搬開,把井從底到外全露出來。石頭搬完後,石頭最底下是千年不爛的三或四層井底木,用榆用槐用柳類硬木做井圈,讓流沙不塌讓井壁不脫讓井筒不歪不斜。沒有聯成一體的井底木,就好比蓋房子沒地基,石頭井壁在流沙上會沉降歪斜坍塌。井底挖好,井底木修好放實,再一圈圈碼好井壁,碼一圈石頭外圍埋一層土,井壁碼成了,坑也填平了,最後把井台重新砌好。再幹旱的年頭,井裏源源不斷清涼涼的淨水,再窮再苦沒吃沒穿,卻總能喝上幹幹淨淨的井水。
百年或千年,那口永不幹枯的水井安安靜靜地坐落在村裏。一代代老人過世,用最後一盆清水洗淨身體,穿上送老的衣服,在親人的哭聲中離去,井水孕育出許多懷念親情的熱淚。一茬茬新人出生,幹幹淨淨的井水擔回家,在大鍋裏燒溫了洗滌母親嬰兒血汙的身子,然後燒湯做飯,井水經由母親轉化成養兒育女的乳汁。用井水磨白薯出澱粉漏粉條,用井水泡豆子磨豆漿做豆腐,用井水洗衣服漿被裏被麵。吃喝玩樂離不開井水,生老病死離不開井水,娶親嫁女離不開井水,親聚節慶離不開井水,莊稼人生生世世離不開井水。隻要井在水不幹,屋不倒村不散,莊稼日子源遠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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