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過: 之一

 

現在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就是一種假設自己穿越百年千年、跨越千萬光年的距離來回望所處時代、所處的地球的獨特視角來過日子的感覺,心裏很難過。

留學最大的收獲是讓人意識到其實我們生長的環境讓我們有意無意之中就接受了規則並遵守規則,覺得規則天經地義,其實對與錯都是相對於規則而言的。我們生活於其中而不自知,換了環境,換了規則,才發現有些天經地義的事似乎值得三思。

2018年父母回國,電話中母親告訴我表姐的兒子開挖掘機翻車死亡。悲傷從心裏滲透出來,讓我泣不成聲。回來後母親告訴我,他們啟程之前,表姐和表姐夫來給他們踐行,要給他們一千元感謝我父母對他們多年的關懷,母親含淚說:“兒呀你們掙錢不易,姑媽年紀大了,你姑爹生病走不開,沒去看望你,錢你留著,派得著用場的地方多著呢。”

表姐是二舅唯一活過了三年“自然災害”的孩子,據母親的記憶,二舅解放前擔任相當於縣糧食局局長的職位,解放後回到老家小心翼翼地活著,雖然房子和田地在土改運動中被分了出去,但保住了性命,可是還是沒有熬過餓飯那些年,二舅媽隻得帶著年幼的表姐改嫁。表姐盡管長得高挑苗條、高鼻大眼,但在那些溫飽都沒有解決的歲月,像千千萬萬農村姑娘一樣嫁人生子,兩個兒子長大了,像他們的父輩一樣務農,農村的教育條件簡陋,除非天分極高,否則難以通過考學跳出農門。他們不安於走父輩同樣的路,便遠離故土到江浙一帶當農民工,在07、08年全球經濟危機中失業回鄉,在鎮裏路邊開了一家摩托車修理店,兄弟二人中有一人還因為卡車碾過的石子打中頭部受傷,卡車司機特別害怕,連聲道歉,他們寬厚待人,將此事了了。

表姐的寬厚還體現在另一件小事上:鄰居嫌她家的雞啄了他們的菜地,就下了毒,表姐隻得將雞全部殺了,有的村民慫恿表姐報複,表姐對我母親說:“小孃那怎麽能行呢,要說不對也是自家的雞先啄了他們的菜地的菜在先。”後來鄰居下毒之前會先知會表姐一聲。那些雞也許就是表姐一家買鹽、買布等生活必需品的錢,不是身處那個年代的農村是難以理解表姐一家的損失的,也是難以體會到表姐的善良與寬厚。

表姐的二兒子租了小廠房生產建築用的泥沙傳送帶,二兒子意外去世,“那些機器隻能論斤賣了。”留下一對稚齡孩子和妻子。另一位姻親也是農民工,受傷後生活不能自理,家裏不光失去了一個壯勞力,而且還要照顧他。

表姐一家是農民,仿佛注定了他們與良好的教育、醫療、養老、工傷撫恤無緣。而這一切大家都認為天經地義!如果我沒有在另一個係統裏生活,我也會這樣認為,沒有認為這是多麽大的不公平!那些知識份子的回憶、那些右派份子的回憶、那些知青的回憶,回憶他們在農村的苦難歲月,能活過那些歲月的人們,大多回到了城裏,可是,那些世世代代、祖祖輩輩生活在農村的幾億農民呢?如果城裏人受到懲罰就下放到農村,那麽農民豈不是從生到死都在受到懲罰,他們做錯了什麽?

我當然為表姐的二兒子的意外去世而悲傷,可我更是為他們隻是為兒子的去世悲傷而難過,也許對他們來說是好事,如果他們認為戶口政策不公,除了徒增煩惱還能幫助他們什麽呢?

據史書上說農民的支前大隊對國共大戰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不能簡單地將農民的待遇用共產黨的忘恩負義來下結論。父母至今沒有對在土改中失去房子和田地有半聲怨言,而這幾十年的事實證明當年的血腥的土改完全是錯誤,如果不是犯罪的話!他們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祖輩們的犧牲完全不值!

從曆史的縱深來看土改,國家的財富沒有任何改變,隻是從一些人手中轉移到了更多人手中,而且剪切分配的過程中還有損失,就像分一個大餅,切得再好,也會損失一些渣。比如字畫對於大多數農民是毫無用處的,不光失去了看得見的實物,而且同時失去了使用實物過程中的文化傳承。

如果說土改是否認過去積累財富的規則與程序,那麽新的規則與程序並沒有建立一個共同富裕的社會,相反,新中國非但沒有消除剝削、壓迫和等級社會,反而將其製度化,難以以個人之力追求公平。

惡霸村支書不比惡霸地主好,所以新製度並沒有解決惡霸官員的問題,至於製度化的剝削和壓迫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糧食統購統銷,需要介紹信才能出村討飯,農民的苦難有誰寫?

小時候常看到農民背著大背篼挖蕨苔吃,對他們完全沒有同理心、同情心,仿佛這個世道理應如此,印象最深的是另一個表姐來家裏作客,將《中國少年報》中的一個趣味數學題做出來了,我十分驚奇,因為我覺得很難,不會做。如果表姐能得到和我一樣的教育,說不定成績比我還好呢。就因為她是農民,隻能接受有限的資源提供的教育,正如一粒種子,沒有適當的條件難以茁壯成長。又有多少聰穎的孩子被埋沒了?

更讓人悲哀的是如今汗牛充棟的著述中,農民的次等人待遇依然被忽略。

以此紀念千千萬萬事故中意外去世、受傷的農民工!表侄,你安息!我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難過!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