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葉:豆蔻年華

作者學生時代飾演劉胡蘭的造型


  我已經不太能知道現今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女孩子在黃昏來臨,或者新月初升,或是在晨露悄悄地打濕了草葉的時候,過的是一些什麽樣的日子。
  每個人都有十六七歲的時候。我離那個年代似乎已經有些遙遠了。那正是文革烽煙初起的災年。那些白天和夜晚,沒有講壇和課桌,沒有什麽“青春聯誼會”,當然也沒有五顏六色的連衣裙和叫人緊張的高考複習題目……一眼望去,盡是紅色的語錄和白色的大字報……不過,十六歲畢竟是豆蔻芳菲的時節,隻不過我們那詩一樣的年華,鑲嵌在無止境的離奇八怪的事情裏罷了——

  那天傍晚,我從黃瓜園回到家中。
  媽媽說:“你終於回來了。今天給你打電話好費事,我說找蘇必顯,電話那邊直喊‘毛主席萬歲!’我說:‘是萬歲。請找蘇必顯。’那邊還是喊‘毛主席萬歲!’喊得我莫名其妙,我就說:‘萬歲!萬歲!萬萬歲!’那人才把你喊來聽電話。”
  我笑起來,忽然來的柔情,很想上去用兩隻手臂圈住許久不見的媽媽。我告訴她,現在外麵流行對答語錄。那天我去買餅幹,店裏的人找錢給我的時候突然說:“大海航行靠舵手。”嚇了我一跳,慌裏慌張地回了一句“萬物生長靠太陽”,拔腿就逃。出了門才想起答錯了,應該說“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才對,雖然這是副統帥的話。
  媽媽笑了。一直躺在睡椅上合目靜聽的父親也笑了。我走攏去,靠近他,問:“爹爹,今晚上想喝點酒吧?要什麽菜?”
  他豎起兩根蔥一樣細長的手指:“二兩蘭花幹足矣。”
  我說:“沒有蘭花幹了,破四舊破掉了,叫金猴奮起千鈞棒豆腐幹。”
  “真的?”他吃驚地睜大近視得幾將失明的眼睛,頭上的白發都飄了起來。母親立刻說哪有這樣的事,又說我是鬼妹子,便進了廚房。
  我覺得家中好久沒有這樣和諧寧靜了,心上像有音樂輕輕地奏起。滿天的夕陽,映照在對麵樓的紅牆綠窗上,高大的橡子樹搖晃著濃密的樹葉,時時閃露出對麵牆上的領袖畫像,掉了許多顏色。蟬聲稀落,屋中老舊座鍾嘀嗒悠揚。姐姐一家三口躲武鬥去了上海;弟弟步行串聯,“長征隊”此刻行進在井岡山;哥哥在大江對岸忙著鋼鐵和革命;我住在黃瓜園南京藝術學院,排演著當年與義和團並肩作戰的《紅燈照》的故事……要不是屋角裏有一堆堆貼了封條的書籍報紙,相依為伴的父母親,在孤寂中倒也過得很安靜。
  我這麽想著,脫了裙子和外衣,赤了腳,把幾間屋子的紅漆地板拖得纖塵不染。把竹簾子卷起來,在陽台上灑了水,擦過了席子,然後在爹爹膝前擺了張小桌,吃飯。
  母親剛開口說,要我回來一趟,是提醒我注意,外麵“五湖四海”鬧得很可怕。正說著,南京師範學院那邊高音喇叭突然響了起來,念了通語錄,聲音吵得我們不能說話。隻有父親,安然地抿著他的白酒。母親示意我多多地吃肉絲炒毛豆,又點點藤椅,那上麵有她給我新縫的一件圓領衫,泡泡紗的。我難為情地看看身上,舊的已嫌小了。
  忽然門“咚咚”地拍響,媽媽到走廊上去,說了幾句話,關上門回來神色緊張地說:“張先生才來講,今天晚上可能有情況,要我們做點準備。昨晚上‘五湖四海’到了華東水利學院,今晚上說不定就到這裏。他們專門搞大專院校!”
  窗外的紅霞早已消失了,淡青的夜幕正在起篷。心上最後那一點音樂的尾聲也複歸寂靜。“五湖四海”?那強盜樣的“五湖四海”今晚要洗劫這個宿舍城?
  後來才明白,“五湖四海”根本是沒有的。可當時,在武鬥陰影籠罩下的南京,人人不知從哪裏殺來了這支“奇兵”。據說這支“部隊”來自四麵八方,又搶又殺,晝伏夜出,似乎屬於草寇之流。這幫人行動迅疾而詭秘,常常在洗劫了一個地方之後就不見了蹤影。於是,居民們自動組織了聯防,一方有難,便敲鑼擊鼓,一巷傳一巷,和我們古代的祖先設烽火台通報敵情一樣……
  我像聽故事一樣聽著這些,心裏不相信。手持團扇坐在陽台上。
  月亮早已升了起來,好看的一彎新月,掛在高高的樹梢。院落裏靜靜的,似乎沒有住人。燈不亮,幾家廚房裏閃著昏昏的燭光。月色極好,紫荊和闊葉冬青的影子清秀而活潑,鋪滿了樓前樓後。
  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院裏沒有動靜,四方也沒有動靜。樓上樓下的咳嗽聲漸漸多了起來。五個巡邏的“武士”卸了鋼盔,放了長矛,推了眼鏡,抱了手臂在空地上吸煙,看來今夜是平安無事了。我走進屋,席地躺在一方月色裏。
  也許是月色太秀,花影樹蔭太柔,一向警醒的我睡得好死,竟不知鳴金報警之聲是何時驟然響起來的。直到媽媽來推我,失了音地說:“快,快,快扶你爹爹上三樓!”我才從天堂之夢裏回到塵世中來。隻聽得滿耳朵的鍋聲、鏟子聲、臉盆聲……哐哐哐哐地響得人心驚肉跳。我跳起來,怎麽也找不到自己的鞋子。兩隻膝蓋不聽話地直抖。糊裏糊塗奔到後陽台,黑暗中腳趾撞了凳腿,痛得要死。母親正拿著一把剪魚的剪刀,向著院外,拚命地敲鋼精鍋的底,胸膛裏發出粗粗的喘息聲。見了我,她把這兩樣家夥往我懷裏一丟,跑到屋裏去攙爹爹上樓。我緊張地拿剪敲著鍋子,那刺耳的空洞的噪音使我想笑又想哭,忽然覺得自己是個抽掉了神經的呆子!便把東西一扔,也往外跑。
  樓梯上已亂成一片。老的、小的,顫巍巍、喘籲籲都往三樓上送。仿佛三樓是銅牆鐵壁的唯一避難之處。慌張的手電光照見了一張又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那麽文弱,那麽驚恐,那麽蒼白,有教養……我抓住爹爹冰涼的手,自已也像掉進了一個冰窟裏。
  化學係那個矮胖子講師威嚴地命令起來:“快!各家各戶!把爐子搬出來!搬到樓梯口來!”他拎著爐子和水壺威嚴地說:“等他們往上衝的時候,我們就用開水澆!”
  “不行呀!不能抵抗呀!惹惱了他們,引火自焚呀!引火自焚呀!”曆史係的方老先生扯長了尖銳的聲音大聲抗議,被他的兒子拉住了胳臂。他絕望地揮著幹瘦的手,尖銳的叫聲回蕩在驚恐黑暗的樓道裏。
  “誰吵?誰再吵?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張先生大約也糊塗了,念出這麽句文不對題的語錄。他帶著新添補的幾個小夥子,扣了鋼盔,穿過閃開的人群,跑到院子外麵去了。
  三樓上兩個單元房裏已擠滿了人,唐先生還保持著紳士風度,請大家一一入座:床上、椅子上、地上。又有人把幾個箱子搬了上來。我擠到他們家的陽台上站著。院裏的敲鍋打鏟之聲微弱了許多,但東邊那片地方卻響得很緊。接著東邊弱下去了,西邊又驟地驚響起來,越響越遠了。
  月兒升得很高,很高,可是仍然很亮,像個小姑娘一樣娟嬌可愛。我背後站著個男孩,裝著沒有看見我,口裏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麽。
  大家都在等著解除“警報”。
  如今想起來,這一切就和童話故事一樣。

  和別人一樣,在童年的時候,我也有許多向往。這向往也許沒有今天的孩子那麽實際。可是非常浪漫。而這其中,向往著北京,向往見到領袖的奔放熱情,今天的孩子就更不大能體會了。記得小時候,在某個同學的家裏晚自習結束後,我們便在燈下,抱著各自的書包,幻想著哪天能見到毛主席的幸福,每每興奮不已,手心冒汗。
  文化大革命,把千千萬萬個青年在童年時代的夢變成了現實。毛主席在天安門廣場一次又一次接見全國各地的紅衛兵!稱他們為“小將”!每當廣播裏傳來那山呼海嘯般的“萬歲!”之聲,那火一樣的“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的歌曲,每當報紙上登出了天安門城樓或敞篷汽車上毛主席偉岸的身影,烈火便在千千萬萬青年的胸膛裏跳蕩。“到北京去!”“到北京去!”“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祖國四麵八方的鐵路線,夜以繼日地滿載著戴紅袖章,持語錄本的少男少女、青年男女,奔向首都,奔向北京。一切都為毛主席的客人,為這批天之驕子讓路……運輸中斷,糧煤短缺,工廠停產,加上各地造反、武鬥、辯論、鬧派性、揪走資派、打倒牛鬼蛇神……萬業蕭條,唯獨祖國大地縱橫交錯的鐵道線上,擠滿了這些洪水一樣,吃飯不要錢,乘車不要錢,全國大串聯,不知天高地厚,被紅色風暴捧得昏了頭的無知單純的年輕人!
  我和班上其他幾個同學雖不是地主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不屬於“狗崽子”之列,但也遠遠不是紅五類的龍肝鳳蛋。我們不曾低頭走路,可也不能趾髙氣揚。我們沒有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檢閱的資格。每當特大喜訊傳來,北京一次又一次被紅太陽燒成了白熱化,那歡騰,那幸福,通過電波總是使得我悄悄流淚。同樣的夢,對於別人是一份可以兌現的殊榮,為什麽對我隻是折磨?為什麽那一個畏首畏尾,平時總像個小老鼠一樣的女同學,過去再鼓勵她也坦然不起來,而到了這個時候,又尖刻又嬌媚又驕橫地挑剔我?她是工人出身,現在一身的革命公主派頭,她已經三次見到毛主席了,走起路來,神氣得腳後跟都要碰到後腦勺上!
  8月過去了,樹葉轉黃了;9月又來了,蟬不叫了。也許,是我們這支人數不多的“紅尖兵”,表現得比較恭順吧,校紅衛兵最高權力機構終於批準我們去北京了!
  心都要從喉嚨裏笑出來,身上的關節像裝了彈簧,什麽叫“手舞足蹈”?我這個作文得過105分的人今天才懂得了它的含意。已經記不得是從哪裏弄來了一件軍裝,男式的,隻有上麵兩個口袋,口袋蓋像醃菜葉子一樣軟軟的;領口鬆垮垮地套著我細細的脖子。洗得發了白的衣襟,經緯已很脆了,在我身上如同裙片一樣飄舞。但是我管它呢,我好歹也有了一件靠近“時裝”的衣裳,腰裏束上根寬皮帶,把短發往後擼擼,也多少有了點小將風采。
  火車之擠是無法想象的,好在它沒有什麽檢票、排隊、準點、安全的“清規”,我們從車窗鑽了進去,但是無立足之地:三個人的座位擠著七八個人;茶幾上坐著人;椅背上騎著人;椅子下麵躺著人;走道上沙丁魚一樣排列著人;車廂交接處更是人擠人;連廁所裏也堆著十來個人。人和人,就像桌椅上的榫套榫,插不進針,動不得身。沒有水喝,沒有飯吃,大小便隻能等車沿途停靠時從車窗裏跳下,鴨子一樣奔到田野裏去,在秋風浩蕩、秋陽明媚中,完成大大小小的“偉業”,再“身輕如燕”地鑽到又臭又擠的車廂中來排列好。可是一張張年輕的臉,全都沒有倦意。語錄歌此起彼伏:“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
  向北京!向北京!列車忠誠地蠕動著向北京!
  我因為身材小,張大個子一舉手,將我托到行李架上。我像一個大元寶一樣,在天棚下躺在一堆旅行包中間,用手死死抓住身下的欄杆,在熱情的歌聲中,時時擔心地傾聽著車廂艱難地嘎嘎作響。車過德州,我的紅尖兵戰友探出身去買了好幾包山東大紅棗,他們遞了一包給我說:“吃吧。吃飽了睡一覺。明天,就到北京了!”
  當年,北京有多少個紅衛兵接待站?當年的事情,何日有個真正的清賬了結?這些都是我們那時想也沒有想過的。
  我們住在西單一個小胡同裏。是中國戲劇學校一個分部。當然全都“今非昔比”了。舊式的院落,大大小小的房間全開了地鋪,席子下麵一床草墊,席子上麵一條被子和一個枕頭,比比挨肩,一屋子能睡十幾二十個人。院子裏白天比較清靜。到了晚上,來自五湖四海的紅衛兵便在廊柱間穿進穿出。有時大清早忽忽隆隆,山西的某某戰鬥隊喳喳呼呼地走了;到了半夜,又來了一批驚驚詫詫,說話聲高聲低的四川娃子。廣東來的最刁,他們吵著要加被子。他們說:“我們是廣東來的呀,我們連雪都沒見過呀,照顧照顧吧,什麽叫西北風呀?請解釋一下……”他們做出一副遠疆異民的天真樣子,結果便是如願以償。
  其實北京離下雪還早,晴空萬裏,秋風帶著使人愜意的沁涼。我們夜夜把被子半墊半蓋,聽著電報大樓悠揚的“東方紅……”報時樂曲,估摸著被接見的日子。當是時,北京每一個角落裏住宿在接待站的千千萬萬個青年,大約都在“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不見到毛主席,我們是不會走的。而各地來“朝毛”的小將,還在源源不斷策馬前來。
  白天,我們去各大專院校和文化團體串聯、取經、聽辯論、抄大字報、撿傳單。我們去電影製片廠,想看電影明星。他們淪為了“牛鬼”,對常人仍有特別的魅力。在北影一行一行大字報長廊的盡頭,在貼滿大字報的蘆席縫縫後麵,我們看見那些使我們激動的人物:林道靜、李雙雙、“鋼鐵戰士”……他們多是蓬頭垢麵,粗衣舊衫,揮著一把大竹帚掃地,唰、唰、唰,似乎在地上寫著一個又一個大大的“愁”字。還有就是耷拉著腦袋,或是被剃了陰陽頭——一半光頭一半頭發,掛著黑牌子,呆站著。
  每天三頓飯,我們按指定,在西單十字路口一家飯店裏吃。川流不息的紅衛兵,排著隊,到前頭每人領一大碗白米飯和一碗白菜煮肉絲。吃一批,走一批,走一批,來一批,過著共產主義的生活。
  偷空兒,北海也去了,頤和園也逛了,天壇、故宮也走了幾遍。每天從西單吃了晚飯出來,我們便照例往那去不厭的天安門走去。長安街那麽長,長安街上的燈那麽美,一直伸向遠方。我想起郭小川《望星空》那首詩,又想起古人關於燈節的一些詞,覺得很迷醉。然而我不敢跟同伴們說,郭小川已經被打倒了,古人則更是休想翻身。何況現在,打倒封資修,或又打倒什麽什麽的高音喇叭車在長安街上不時馳過,大旗上“造反”二字迎風獵獵。有一支宣傳隊在那邊鼓噪著,跳起了“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歌舞,我們知趣地避開了,我們的袖章上是“紅尖兵”啊。
  吳聰聰說:“等到什麽時候呢?我都冷了。”
  是的。天冷起來了。落在地上的樹葉很黃很枯,擺在小攤子上的大柿子卻很鮮亮。
  大張病了。發燒、拉肚子、說胡話。送醫院,這又開了眼界。原來不服水土,或不知照料自己的,遠非大張一個人。各醫院都住滿了哼哼唧唧的紅衛兵。大張因為病情危險,不能不住院,卻隻有兒童醫院還有一兩張空床位。我們去看大張的時候,發現病倒的小將們一個個的腿都在那小床外伸出一大截,忍不住地想笑。大張更是如此,兩條腿有半截兒直愣愣地伸在床欄杆外,小被子也蓋不周全身體。秦燕一進去就哭了,拉著他的手,我們把臉別過去盡她哭,知道他倆有要好的意思。接著吳聰聰也病了。這個嬌小姐,平時離不了零嘴,這回病了,雖不用住院,也該安分些吧?不,她拽著我要上街,說天天吃煮白菜,胃都疼了,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於是我陪她上街,在一家飯店的櫃台上,放著一碗一碗金黃色的、不稀不幹的東西,上麵還蓋著一小塊咖啡色的玩意兒,一看就饞人,吳聰聰更是不走了。於是我們買了兩碗,用勺子興致勃勃地送到嘴裏,這才明白這“黃金加瑪瑙”原來是玉米糊糊加花生醬,糙糙的,很不好咽。
  吳聰聰苦著臉望著我,她那張小臉瘦得尖尖的了,但是在滿店堂的關於階級鬥爭的語錄氣氛中,怎可以浪費糧食,和地主資本家一樣呢?我們大眼瞪小眼地吃完了它。
  就在這天夜裏,兩點,大家被叫起來,每人發了兩個大饅頭,一截粉腸,這便是今夜到明天的幹糧。同誌們,戰友們,明天毛主席接見!嗚啦!
  我後來很惋惜,我怎麽把那本毛主席語錄弄丟了?我在那上麵用激動得變了形的字體寫著: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在北京呼家樓,我幸福地見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
  那天深夜兩點,我們從懵懂中被叫醒起來,揣著語錄,佩著像章帶著配給的饅頭和粉腸,到指定的地點去集合。那天夜裏,北京城像軍隊大調防一樣,到處是綿延不絕的紅衛兵隊伍,有的由西向東,有的由北向南,一支又一支隊伍都在急行軍。當一支隊伍迎麵而來的時候,夜間不太明亮的燈光,照見了彼此熱切而又年輕的臉。我們常常需要跑步,“快!跟上!”——穿棉大衣的領隊人在耳邊低喝著。我的鞋常常被後麵的人踩掉,可又常常撞著前麵人的後背。我們常常停下,讓另一支隊伍跑步通過。我看見馬路兩側搭起了許多蘆席棚,左邊寫一個“男”,右邊寫一個“女”,以充臨時廁所。茶水供應站的人,頂著深夜的寒氣在張羅著。救護站的白旗紅十字,也在氤氳中隱約飄動。陰影中,偶爾見到士兵刺刀上的閃光。這是一個怎樣的夜呀?腳步嚓嚓,千軍萬馬,騷動,沸騰,狂熱,緊張。黑夜裏的北京,大街小巷,你跳躍著多少萬顆鮮活、亢奮、愚昧、冒著火苗的心!
  從西單到呼家樓有多遠,我至今不清楚。反正那天,我們從深夜一直走到黎明。
  我們按命令,在呼家樓停下,嵌進左鄰右舍中。馬路兩側黑壓壓、紅彤彤的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第一排,是軍人;第二排,是民兵;第三排之後才是我們。當毛主席的車隊過來的時候,前麵兩排的人都要下死勁手挽手攔住後麵山呼萬歲的小將,免得他們激動得發了狂,衝到大路上去。我們得遵守紀律,隻許坐著,不許站起。
  等吧,等吧。黎明的紅暈湧到了頭頂,又被漸漸藍起來的天空代替了。偶爾有麻雀在樹冠上啾鳴。玉帶一樣空寂的馬路上,不時馳過一兩輛摩托,上麵的人手持報話機,全副武裝。
  等啊,等啊。早晨的陽光一如既往,年輕而又美麗。它透過稀疏的枝葉,斑斑駁駁,耀人眼目地灑在千千萬萬個疲憊而又癡情的額頭上,頭發上,肩膀上。
  電線杆上的高音喇叭不怎麽作聲,而接受檢閱者的歌聲卻你方唱罷我登場: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
  “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
  “大海航行靠舵手……”
  許多人累了,倦了,伏在膝頭上睡著了。縱隊的尾巴有些散了……
  我聽到高音喇叭裏報出了九點,接著又響起輝煌的《東方紅》樂曲,接著,摩托車頻繁地開了過去。我想,在天安門,檢閱一定開始了!毛主席一定出來了!他的車隊不久將要過來!於是,我悄悄地挪起我的雙腳,蹲了起來,為的是當他到來之時,我可以麻利地一下蹦起,將他老人家看個清楚!——我才不傻,我要是坐著,還看個什麽呢?
  不必說那海濤的歡呼聲了;也不必說那人們虔誠和激動得忘乎所以的狂態了;不必說那熱淚奔湧、喉頭哽咽,那萬歲萬歲萬歲之聲替代了艱難急促的呼吸;我隻覺得,他老人家乘著敞篷汽車,疾疾而來的時候,我真的感到見到了一輪巨大無比的、剛出海波的紅太陽!他是那麽魁梧,紅潤光澤的臉膛在綠軍裝的映襯下非比尋常,那緩緩擺動的大手,力量不可想象,他主宰著一個世界!
  他的車駛來又開過去了,我的喉嚨啞了,心也隨他前往。多少年,多少日子盼來的時刻已經過去,我一下子覺得心中悵悵。
  人行道上,那些因為上廁所、打盹,或手腳不靈活,錯過了見到毛主席的大孩子們,在捶胸頓足、哭、抓頭或者發呆。我在我的語錄本上記下了這個曆史性的時刻。
  回去的時候,隊伍不再那麽嚴整和昂揚,隻見滿地的紙屑,四處是被踩掉的鞋子。
  路過天安門的時候,還有成百上千的人對著那空了的城樓苦苦地叫喚:“我們要見毛主席!我們要見毛主席!”——這都是些未能如願的人吧?
  而各郵電局則擠著無數熱血沸騰的年輕人,他們在給家裏發電報,要家人分享自己被檢閱的幸福、歡樂!
  往事已逝近三十年了,可我依舊不能讓今天的年輕人了解,那一場長達十年的瘋狂是因為什麽。
  那是十幾億人,乃至我們世世代代都將詛咒的鬧劇。

  本文選自《星空不滅》,蘇葉/著,花城出版社,2012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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