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為李文亮哭吧!作者:毛尖
宅在家裏,在滿屋寧靜裏體驗兵荒馬亂,大概就是現代的戰爭經驗了。什麽也幹不了,什麽也寫不進去,理舊書的時候,隨手翻翻,看到青春期用力劃出的句子,“那些話我們原不肯說,隻因為怕被人牢記”,卻完全想不起來,當時是在什麽樣的心境下買了這本書,又為什麽用彩色筆劃下深深的印痕。
這是成長還是老去,我也說不清楚。但是網上看到當年欽佩的師友,用著高冷的知識分子語氣在指手畫腳,隨口發配他們臆想裏的中國,我就倒吸一口氣。扔掉自己的肉身,局外人一樣俯瞰這片土地,本來隻要一個文化嚴究大綱,現在是幾個數據就夠。你可曾真正看見人民在驚慌也在忍耐,在流淚也在堅守,在死去也在重生。沒錯,這個世界早就不會好了,但這依然是我們要繼續等待春天的世界。即便是NBA明星齊澤克,往疫情裏投完一個漂亮的三分球,也知道說一句,這是一個需要無條件團結和全球協同的時刻。
《加繆手記》裏有一段話很有意思:一個瞎子跟他的瞎子朋友說,半夜一點到四點間出門,這樣不會在街上碰到任何人。即使撞到路燈,也可以很自在地笑出來。瞎子的經驗是,如果是白天,別人的同情心會讓他們笑不出來。
誰都知道現在不是笑的時候,但在這個例外變常態,大家都是瞎子的時刻,知識分子置身人群外的站位大概是最讓人討厭的。所以,我們更喜歡一個村接一個村的粗暴廣播,“寧把自己灌醉,也不參加聚會。寧把自己灌倒,也不出去亂跑”。雖然,也發生了有些地方村民,把村裏發的消毒酒精當白酒喝了下去。但疫情中湧動的中國人元氣依然飽滿可愛,小區門口貼著新版《囚歌》:人的生命隻有一次/ 算球了/再關十幾天就自由。論壇上,大家用張學良互相打氣,沒有趙四小姐,但是我們有萬惡的朋友圈啊,光是辟謠,就夠忙乎一整天。到晚上,也筋疲力盡了,想起對門的姑娘,給她寫首詩: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走地雞。是為一天。
是的,一次地方抗疫已經變成了一場舉國決戰,填在這場戰疫裏的肉身,夠我們一整年降半旗夠全中國默哀十個春天,但是,我更喜歡張宏文醫生鼓舞人心的聲音:坐在家裏,就是戰鬥。我也喜歡被搶救回來的重症患者,拔出器官插管後,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吃你媽了個逼的蝙蝠。在整個中國重新格式化自己的時刻,我們先需要凝結能量,因為未來的重啟會非常耗電,衢州鄉幹部的做法就很值得推廣,他們也不帶人去挨家挨戶地砸麻將桌,他們收走全鄉十三個村四百六十二張“幺雞”,等疫情結束,日子還要繼續。這是我們狼藉不堪又生生不息的世界,齊澤克的“後末世電影”怎麽夠他想象中國,這塊土地上的罪與罰從來都不是教材可以預判,因為手持湖北身份證,隻能流浪在高速休息區。十歲的孩子,一個人被隔離在家。但是你別馬上哭,也有在逃十一年的殺人犯投案自首,疫情排查那麽嚴,他真的太難了。也有機智的姑娘遇到采花賊,一句“我是武漢回來的”就擊敗了西門慶。
這是我們的中國。小區外麵有光膀子的大爺在馬拉鬆步,小區裏有戴口罩的大媽在雙脫手機械跑,網上有人在裸泳,網下的快遞小哥深夜還奔波在沒有一個靈魂的大街上。今夜,讓我們一起為英勇的李文亮醫生點上蠟燭,讓我們一起為他念一段丁尼生:
相信萬事萬物都有其目的。
沒有一個生命會被廢棄,
會被當做垃圾投入虛無。
相信沒有一條小蟲會被白白劈斬,
沒有一隻飛蛾會以生命追求徒然,
它不會在毫無意義的火焰中凋零枯萎。
但是,也讓我們像餘則成一樣,麵對左藍的遺體,盡情地哭,但盡快把眼淚擦幹。明天我們還要和這個世界更廣大的病毒戰鬥。把知識分子的那點小資情調和矯揉造作全部拋棄,就像餘則成對翠平說,他現在不敢想成家的事,因為隨時會死。翠平一聽就光火了,她扔下抹布問他,太行山裏的女人你沒見過?曾經有一次,她一天給二十多個寡婦發了烈屬證,也沒見一個女人哭哭啼啼的。這是我最喜歡《潛伏》的地方,也是我覺得至今沒有一個女共產黨員形象超過她的地方,她既有真正的信仰,也有全部的生活。
今夜,為李文亮哭吧,但是,不要讓悲傷把你變得更機械更冷漠更局外人。記住,為了讓太陽重新升起,我們付出了多麽慘烈的代價。《挽歌》最後,也要我們在哭泣的夢裏用狂悖的體溫說服自己:
雖然我們不是每件事都懂,
但還是相信,等到很久以後,
等到世界的終點,等到每一個冬天變成春天,
一切都會走向美善。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