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獄古已有之, 而尤以朱元璋而光其大。
蓋文字獄之常因多由於雄猜之主的心虛。心虛本來也不過人之常情, 因為人人都或多或少有點阿Q的癩頭瘡, 俗雲生理或人格上的某種忌諱。對阿Q說句癩頭不過遭受一番怒目而視, 但朱元璋掌握著無上的權力,而為人又極端冷血狠毒,絕少寬恕之德,觸犯他的忌諱, 或者根本沒有觸犯他的忌諱卻被其猜疑為諱忌的對手,就隻好倒大黴了。 而朱元璋以乞僧出身, 忌諱最多, 所以朱元璋光大文字獄也是曆史的必然。
於是朱元璋當朝, 知識分子除了在被“誣以謀反”外的死路之餘,又多出一種純屬於文字的災難。——倉頜造字,神鬼夜哭,或為此故。可歎!
現在舉出例子說明:浙江(杭州)府學教授林元亮,奏章上有“作則垂憲”,處斬;北平(北京)府學教授趙伯彥,奏章上有“儀則天下”,處斬;桂林(廣西桂林)府學教授蔣質,奏章上有“建中作則”,處斬;這些句子裏的“則”,本是“法則”和“標準”之意。但朱元璋不作此解,當時江南方言,“則”與“賊”同音,朱元璋認為顯然是諷刺他作過小偷的往事。尉氏(河南尉氏)縣學教授許元,在奏章上有“體乾法坤,藻飾太平。”這兩句話本是千年以前的古文,但朱元璋卻解釋說:“法坤與‘發髡’同音,發髡是剃光了頭,諷刺我當過和尚。藻飾與‘早失’同音,顯然要我早失太平。”於是許無處斬。這一批人都是地方學校教師,隻不過代地方官員撰寫奏章,竟招來殺身之禍。當然,文字獄也不限於奏章。朱元璋崇信佛教,對印度高僧釋來複最為禮敬。釋來複告辭回國,行前寫了一首謝恩詩,詩中有兩句:“殊域及自慚,無德頌陶唐。”意思很明顯,他生在異國(殊域),自慚不生在中國,覺得自己還沒有資格歌頌大皇帝。但朱元璋的解釋不同,他說:“殊,明明指我‘歹朱’。無德,明明指我沒有品德。”於是釋來複從座上客變為階下囚,處斬。
朱元璋與劉邦,是中國曆史上僅有的兩位平民出身的帝王,但劉邦畢竟是一位英雄,他始終保持英雄們所有的豁達大度的氣質,不脫平民社會的本色。朱元璋卻深以他的平民身份為恥,深以他當過乞丐和當過和尚為恥。在他充滿自卑的情意結中,異常羨慕官員和士大夫所保持的優越地位,因而產生強烈壓製別人的暴虐意念,以求自己心理平衡。
明政府統一中國,漢人自然地升起一種願望,認為蒙古統治的黑暗時代已經過去,漢民族自己建立的政府,應該跟曆史上若幹偉大的王朝一樣,至少在開創初期,呈現一片蓬勃祥和的欣欣向榮氣氛。 這種願望並不奢侈,然而,中國人的命運太壞,他們所遇到的政治領袖,不是劉邦,不是李世民,而是朱元璋。朱元璋是一種絕對自私和愚昧的蛇蠍性格的成功者,以冷血,享受他人苦痛流血、絕少寬恕為本色。 他開創的明朝, 使得中華文明走向了反智和更邪惡的專製,本來一直領先世界的 中華文明從此才真正走向了衰落, 一步步的開始落後於西方的文明。
(此文為讀書筆記, 大量引用柏楊先生文字, 敷以自撰綴文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