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海菲茲 肖複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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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海菲茲 肖複興/著 2009-1-22  

說來有些慚愧,一直活到40來歲,才知道世界上有個海菲茲(J.Heifetz)。

去年夏天一開始就那樣悶熱,一直延續了整整一個夏季。就在那個夏季快要熬過去的一天夜晚,沒有一絲風,隻剩下汗浸浸如蟲子爬滿一身一樣的感覺。我隨便打開音響,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立體聲音樂節目正介紹海菲茲,播放著他演奏的貝多芬D 大調小提琴協奏曲。那樂聲一下子吸引了我。我不能說曲子美,那是不夠的,淺薄的,隻有曆盡世事滄桑,飽嚐人生況味的人,才會拉出這樣的琴聲。那有力的揉 弦,堅韌的跳弓,強烈的節奏,飛快的速度,如此氣勢磅礴,飛流直下三千尺般衝撞著我的深心,進入第二樂章,一段飄然而至的抒情柔板,真給人一種蕩氣回腸之 感,像是河水從萬丈懸崖上急遽跌落,流進一片無比寬闊深邃的湖麵,那湖麵映著無雲的藍得叫人心醉的天空。悠揚的琴聲立刻侵入我的骨髓,我禁不住全身心為之 顫動,渾身血液都融化進那無與倫比的琴聲之中。雖然是抒情,他拉得依然沉穩,決不泛濫自己的情感,讓人格外感到深沉,猶如地火深藏在巋然不動、冷峻無比的 岩石之中。

這就是海菲茲!這就是貝多芬!是海菲茲把貝多芬那寬厚而博大的氣勢表現出來。雖然我知道這是貝多芬所 作的唯一一首小提琴協奏曲,為了紀念一位名叫丹葉莎·勃倫斯威克的伯爵小姐的愛戀之情,但決非隻是戀人浪漫曲。我從海菲茲的琴聲中頑固地聽出是對一種刻骨 銘心的理想曆盡磨折而終不可得又畢生不悔孜孜以求的複雜心音,這樣的琴聲不能不讓我的心濾就如水晶般澄清透明,錘打得更堅強一”“些而能夠理解人生、洞悉 人生。最後一縷樂聲消失了,我還愣愣地站在音響旁,望著悶熱無雨的夜空發呆,隻是一下子覺得天清氣爽起來,星星一顆顆可觸可摸,晶亮而冰潔。

我第一次認識了海菲茲,便永遠忘不了他!我忽然湧出一種相見恨晚,他鄉遇故知的感情,濃濃的,竟一時攪不開。

我找到有關海菲茲的傳記材料,才知道早在我第一次聽他演奏這首貝多芬小提琴曲的兩年前,他便死在美國洛杉磯的一家醫院裏——8月10日,也是這樣一個悶熱的夏夜,他走完了人生84年的旅程,而我卻以為他一定還活在人世,還會為我們演奏他和我一樣喜歡的貝多芬

這位出生於俄國,有著猶太血統的美國小提琴演奏家,是當今最偉大的小提琴家。肖伯納曾這樣寫信給他說:“愛嫉妒的上帝每晚上床都要拉點什麽!”音樂界則眾口一辭:“海菲茲成了小提琴登峰造極的同義詞。”所有這一切評價,他都受之無愧!聽完他演奏的貝多芬這 首小提琴協奏曲,我曾特意找到其他幾位小提琴家演奏的同樣曲目,結果我固執而絕對排他地覺得沒有一位能夠趕上他,沒有誰能夠將樂曲那內在的深情,磅礴的氣 勢,以及作曲家那特有的寬厚腦門中深邃的思索,一並演奏得如此淋漓盡致!無論是思特恩、祖克曼、帕爾曼,還有大衛·奧依斯特拉斯!這位11歲便開始以獨奏 家身份巡回演出的天才,一生足跡遍布全球,總共行程20萬英裏,演奏10萬小時,光看這兩個數字,就是多少了不起呀!他所向無敵,征服了全世界小提琴愛好 者的心!這不僅因為海菲茲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演奏技巧,更重要的是他有著一顆與貝多芬一 樣堅強而博大的心靈.他在世80餘年中,經曆了兩次世界大戰,可謂閱盡春秋演義,無論日本地震後,還是爪哇暴動後,天津被日本入侵後,他都趕赴現場演出, 以他寬厚的人道主義的琴聲與那裏的人民交融在一起.二次世界大戰中,他上前線為戰士演出300餘場。他對戰士們講:“我不知道你們需要什麽?我將演奏舒伯特的 《聖母頌》!”他贏得戰士們的掌聲。《聖母頌》成為他為戰士們演奏次數最多的曲子。1959年,雖然他已經宣布退出舞台,而且剛剛摔傷不久行走不便,為了 參加慶祝人權宣言八周年的活動,他仍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抱著小提琴,走進聯合國大廳演出。正因為海菲茲有著如此舉世無雙的技藝和人格,才贏得人民對他長達 半個多世紀的經久不衰的愛戴。當他重返蘇聯演出時,那裏的音樂愛好者不惜變賣家具等貴重物品,湊錢買票觀賞他的演出,演出結束後,年輕人佇立街頭久久不肯 散去,等待他從劇場出來,向他高聲歡呼致意!

我對海菲茲越發崇拜。我注意搜索廣播節目報上海菲茲的名字。終於有一天,我見到了預報中有他演奏的貝多芬D 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托斯卡尼尼指揮。我提前半小時便將調頻台對出,把準備錄音的空白鍍鉻的金屬帶裝好,像坐在音樂廳中一樣,靜靜地等待海菲茲的出場。非常 遺憾,那一天天不助我,噪音比往常嚴重得多,無論我是怎樣變換天線的角度和方位都無濟於事。但我還是將這長達40分鍾的曲子錄下音來,反複播放,一遍遍沉 浸在海菲茲那爐火純青的琴聲中,即使雜音也無法遮擋海菲茲的光芒。

不過,畢竟有雜音。我希望能夠買到一盤真正海菲茲的磁帶或一張唱 片,原版的。我竟像現在年輕人迷戀他們心目中的歌星一樣,開始跑音像商店,尋找海菲茲的蹤影。不過,我知道,我尋找的是一位足可以跨世紀的音樂巨星,不敢 說是恒星,但決非年輕人心中常變易的流星。可惜,王府井、西單、燈市口、北新橋的“華夏”門市部、琉璃廠的“華彩”銷售點……都沒有海菲茲……海菲茲哪裏 去了?他的琴聲曾傳遍世界,僅在美國勝利唱片公司一家便出版過他的長達26小時的樂曲錄音,還隻是他全部演奏樂曲錄音的三分之一。這該有多少不同品種的磁 帶或唱片!為什麽偏偏我就尋找不到呢?莫非我們果真如此淡漠海菲茲?

我不甘心,仍在尋找。去年底,北京農展館舉辦的第三屆國際音像製品展銷會的目錄上,我見到了海菲茲的名字。不僅有他演奏的貝多芬,還有莫紮特勃拉姆斯布魯赫……我真高興,跑到農展館,卻是掃興:海菲茲尚在迢迢旅途中,他的唱片尚在海上運輸輪船的船艙裏沒有到達。畢竟有了希望。那船即便半路遇到風雨,即便沿途意外拋錨,它總會到來。那是我的紅帆船!

我實在沒有想到它竟然這樣慢。一直到了今年春天,我在燈市口音像製品商店琳琅滿目良莠不齊的激光唱片的櫥窗裏,才看見了J.Heifetz幾個字母,黑 色唱片封麵上醒目的白色手寫體,是海菲茲的親手簽名。盛名旁便是海菲茲的黑白照片剪影。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照片:蒼白的頭發,寬闊的前額,高聳的鼻梁, 左手抱著或許便是那把1814年產的跟隨他一生的小提琴,右手持長長的琴弓,麵部表情冷峻,儼然花崗岩石一般。但我知道就在這近似冷酷無情之中蘊含著他的 深邃與真情,他將自己熾熱的性格不是燃起火,而是凝結成玉骨晶晶的冰。他拉琴時身體幾乎紋絲不動,絕不像有些琴手那樣動作幅度大,或故意甩動自己瀟灑的長 發,更不會如我們有些淺薄的歌手那樣搔首弄姿。我懂得,這是隻有閱盡曆史興衰,飽經滄桑之後才會出現的疏枝橫斜、瘦骨嶙峋。他不會為一時的掌聲而動容,也 不會為些許的挫折而蹙眉。望著他那雙冷漠得幾乎沒有光彩和眼神的眼睛,我心中湧動著對他的一份理解和崇敬。

非常可惜,這是一張西貝柳斯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的激光唱片,而不是我與他都那樣喜歡的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我還從未聽過西貝柳斯這支協奏曲,不敢斷定自己是否喜歡。我仔細將櫥窗裏每一張唱片又看了一遍,依然沒有海菲茲的第二張唱片。我決定還是買下,畢竟這是海菲茲的西貝柳斯。愛屋及烏嘛,海菲茲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更何況唱片上還有海菲茲的照片和手跡。

我對服務員小姐講要買這張唱片。她風擺柳枝般搖到店鋪找了好半天,居然空手而出。“對不起!唱片隻剩下這一張,其餘都賣光了。你如果要這一張,我就從櫥 窗裏取出來!”她這樣對我說,我隻好點點頭,看來還有比我幸運的捷足先登者。她從櫥窗裏取出這張唱片,上麵落著塵土,灰蒙蒙地遮著海菲茲瘦削的麵容和他那 把心愛的小提琴。我拂去塵土,海菲茲無動於衷,依然凝神地望著不知什麽動方。我買下這最後一張海菲茲唱片。無論怎麽說,它是我自己擁有的海菲茲。

回到家,聽聽海菲茲琴聲中的西貝柳斯。 啊!一樣令人感動。一開始小提琴中庸的快板頭一句柔和的抒情中蘊含著力度,就立刻把我吸引。隨後,低音的沉穩,高音的跳躍,與渾厚大提琴伴奏的諧和,讓人 感到芬蘭海灣海浪蒼蒼、海風拂拂、一派天高海闊的畫麵。第二章的柔板演奏得絕非像有的琴手那樣僅剩下纏綿如同軟軟的甜麵醬,而是略帶憂鬱和神秘低音區與高 音區的起伏變幻,像靜靜立在海邊礁石上,對著浩瀚的包容一切的大海訴說著悠悠無盡的心事。讓人遐思翩翩,能夠憶”“起自己許多難以言說如夢如煙的往事。雖然,明顯的北歐的韻味與貝多芬的 小提琴協奏曲日爾曼風格不盡相同,但依然是海菲茲!他不過重宣泄個人纏綿的情感,而是更看重渾厚人生的理解和追求。他不屑於大紅大紫的藝術效果,而把琴弦 撥動在內心深處一隅,靜靜地與你交流、溝通。這在第三樂章快板中可以明顯觸摸到。我感謝海菲茲又給了我一個大圓腦袋禿頂的西貝柳斯

一天,朋友來訪,我請她聽新買的這張海菲茲唱片。我向她推崇倍至地訴說海菲茲,對她講以前沒聽過西貝柳斯這 支小提琴協奏曲,買了這張唱片第一次才聽到,才知道其妙不可言……其實,這些話都是多餘的,她是我童年的朋友,我們是街坊,那時,她的弟弟是個狂熱的小提 琴迷,靠著靈性和刻苦拉一手好琴,幾乎是無師自通。他唯一最好的老師便是唱片。隻是那時我們都是一群渴望太多胃口太大卻又實在太窮的孩子。她弟弟一直盼望 能買到幾張當時的密紋唱片,永遠據為己有而不用向別人借用,卻苦於手頭無錢。是她這個當姐姐的省下住校的飯費,為弟弟買了一張舊唱片。那一年暑候,院子裏 便整日響著這張唱片放出的小提琴曲。她弟弟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學著唱片拉他的小提琴。在弟弟的熏陶下,她也成了音樂迷,比我懂音樂,用不著我絮叨,她一 定會和我一樣喜歡海菲茲的。

沒錯!她立刻聽入了迷。漸漸的,我竟發現她的眼睛裏蓄滿晶亮的淚水,映著眼鏡片上一閃一閃的。西貝柳斯這 首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結束時,她半天沒有講話,然後突然抬起頭來問我:“這首曲子你以前沒聽過嗎?”我點點頭。她又問:“小時候?忘了?”我皺皺眉頭,怎 麽也想不起來。她接著說:“那年暑假我給我弟弟從委托商店買了張舊唱片,我弟弟學著天天拉琴,你怎麽忘了呢?就是海菲茲演奏的西貝柳斯這支曲子呀!”

我好悔!對音樂愛好來得太遲!那時,我隻迷文學,不怎麽喜歡音樂。天天單調地聽一隻曲子,心裏還有些膩煩。誰料到呢,那時海菲茲便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我 的身邊,我卻如此漫不經心地與他失之交臂!那時,我不懂人生!不懂世界!更不懂曆史!我未嚐過艱辛,未受過坎坷,未見過各式各樣的嘴臉!自然,我便不會懂 海菲茲!他沒有責備我年輕時的幼稚與淺薄,今天,在我邁過不惑之年的門檻時,他重新向我走來。這是命中割舍不斷的緣分?還是冥冥中幽幽主宰的命運?

是的,隻有在今天我才稍稍聽懂了海菲茲。
童年,是聽不懂海菲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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