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顥|此去寒山千萬裏

來源: 冬綠 2024-02-01 04:28:2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25764 bytes)

沈顥|此去寒山千萬裏

Original 沈顥 天使望故鄉 2024-01-31 19:30 聽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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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陷入困境無法自拔的時候,便會分泌痛苦,而痛苦會促使他尋求精神信仰,以給自己遭遇的苦難一種意誌式的解藥。

但有時候,漫長的痛苦會使痛苦本身變得平庸,它成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招自來,揮之不去,此時最難將息。

強烈的痛苦需要極端的精神抵抗力。那時候,身陷高牆之內不久,他學會了讀經、背經,隻要碰到的經書,不管哪教哪派,他拿起來就默讀,能背則背。信則得救,他終於領悟了這句話悖論般的意義。

那時,每天早上一睜開眼,除了想念一下家人,他就開始默背一遍《金剛經》。“空性”是痛苦的最佳麻醉劑,也是最佳解藥。他當時這麽想,出於一種功利性的目的,以至於多年之後,一見到這本經書,他就覺得羞愧,避而遠之。

有些經書,晦澀難懂,比如《瑜伽師地論》,他卻是因為困難而要去讀它,以此轉移注意力。

當然,也有賦予他精神寄托的經書,讓他歡喜,比如《維摩詰經》,欲得淨土,當淨其心,不在汙泥,而在不染,方寸之地,也可容下萬千神佛。“我即使被關在果殼中,仍自以為是無限空間之王。”他由此想起了《哈姆雷特》裏的這句台詞,與他自身的環境形成一種對照。

這還是在有書可看的困境裏。而在那一無所有的幽暗之地,他動彈不得,又不允許發出任何聲音,每一秒都如爬蟲般咬噬他自己無法觸達的內心深處,對抗劇烈痛苦的方式,隻有回憶。他試圖讓自己平心靜氣,從記憶深處打撈外部世界明亮的碎片,以獲得一絲自我安慰,但有時這種比較讓自己更加陷入絕望,以至心碎。

於是他停止了回憶美好的往事,轉向了更純粹更抽象的東西,默背那些他成長過程中記住的任何文字,從中小學語文課本,到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曆史地理,到數學公式,某次化學試驗,等等。尤其是孩提時代記住的那些東西,莫名地憂傷,卻一定程度抵抗了痛苦。有時候他發現,那些他以為早已遺忘的文字,在回憶的幾番鉤沉後,居然也能浮出腦海。

但無論具體還是抽象,太多的回憶讓他身心俱疲,他開始不動聲色地嚐試別的方式,從表麵上看,肉身依然被迫紋絲不動,精神卻在四處遊離。在他左後方的黑暗裏,有一處水管細微地滲水,然後形成水滴掉下來,雖然禁止回頭觀看,但他可以清晰地聽到那水滴打在地麵的聲響,仿佛那是來自宇宙唯一的暗示,包含著某種神秘的福音。

他開始數那水滴,一滴,二滴,三滴,......,以自己的心跳為計量標準,他估算出大概平均兩秒鍾一滴水。

在那裏麵,隻知道時間在流逝,非常凝重,仿佛是剛攪拌出來的水泥,而沒有時間的尺度概念,也不知道外麵是白天還是黑夜。他發現數水滴最能轉移注意力,他就這樣數著,有一次一共數了十七萬六千三百二十一滴,後來心算了一下,大概費時三十五萬二千六百四十二秒,即將近九十八個小時,除去分秒不差的睡覺時間,以及早中晚各五分鍾的吃飯時間,一共用上了超過六天時間。

而這十七萬六千三百二十一滴水大概有多少呢?當時,他覺得可能有一個標準浴缸大小。幾年後,他重獲自由回到家,有一天看著洗手間的水管滲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件並不算遙遠的往事,於是好奇地查資料計算了一下。

按照每毫升水二十滴計算,折算成八千八百一十六毫升,約等於八點八升水。按可視化類比,大概不到一個十升容量的標準洗臉盆,離一個浴缸的水量還差很遠。而一個標準的玻璃啤酒瓶是六百毫升容量,八點八升,折算下來不到十五瓶啤酒的水量。

數出十五個啤酒瓶的水滴,大概這就是他已有人生中忍受痛苦的極限了吧。

在他四十三歲那年的秋天,他像個迷惘而冰冷的聖徒,不知道把忠誠獻給誰。而那些被數出來的水滴,更像是自我懷疑論者的眼淚。

因為動彈不得,他時不時還會憑借意識練習觀自在。或許是此類內觀的自我暗示,他腦海裏總能浮起觀音這個形象,但有時候又浮現一具骷髏。為什麽利他主義者總與苦難救贖緊密相連,這是由概率還是因果決定?後來他覺得,兩者是一回事,或許,這也是觀音這個形象的本質。

這幾乎給了他一係列身處暗黑的宗教般的沉浸式體驗。苦,是一種生生不息的宇宙現象吧,就像淨飯王子當初體會到的那樣,一切都是基於苦。

苦,就是內在的引力之波,是靈性物種的特征。

 

隨著希望的破滅,以及個人痛苦耐受閾值的逐步提高,苦的振頻在減弱,一年多後,波動的曲線變成一根直線,成了日常的一部分。但慢性痛苦又該如何緩解呢?

有時候他會想起他的前妻,十一年前因白血病去世。發現病情時,醫生說隻剩下半年,但她依靠其強大的意誌抵抗了三年。在三年的持續化療間,盡管身體器官與容顏在斷崖似地衰退,但她仍然熱愛生活,一舉一動,維護著生命的基本尊嚴。

是的,忠誠於生命的基本尊嚴,這也是他給自己劃定的底線。

他先後嚐試了不少方法,讓自己入迷於某些智識上的較量,這樣就可以被逼著把時間消耗在思考上麵。有一段時間,他密集遇到了幾本有關圍棋的書,最早是一本以宇宙流而聞名的武宮正樹的入門書,於是重新開始閱讀棋譜,中學時代他酷愛圍棋。在高牆之內,沒有圍棋可下,也沒有象棋,據說是防止有人吞食棋子,以達到自傷自殘的目的。

尤其是當他得到了吳清源的《人生十八局——現在我將這樣下》,如獲至寶,在書中,吳清源重新講解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十八局棋。每天早上他都認真地讀譜,記下幾十手棋,之後在指定地點幹體力活時,就在腦海裏反複打譜。一局好棋有時也挺驚心動魄的,好像自我也分裂成了兩個人,在抽象地廝殺。

他一直希望碰到年輕時讀過的《當湖十局》,那是清朝乾隆年間,範西屏與施襄夏對決的十局棋的棋譜,決戰地點就在他老家。“落子乃有仙氣,此中無複塵機。”他總覺得這本書能解他的鄉愁,但這本書始終沒有出現。

這維持了一段時間,但是記憶力終究是在衰退了,記憶周期也在急劇縮短,明明記住的東西,很快又忘了。他也試過把棋譜畫在白紙上,但按規定不能攜帶任何東西,這容易引起懷疑,隻好作罷。好在他的目的隻是心理上的止痛,別無所求。

除了背棋譜,他也背詩,相對於棋譜,詩比較容易記住。有一年夏天,他得到了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本的《陶淵明全集》,於是就每天背上兩三首詩,如果是文章,就分成幾段,好在陶淵明的文章都不長。同樣的,早上出工前迅速記住,白天一邊做事,一邊在心裏細細反芻陶潛的詩意,以對衝內心隱隱發作的痛苦。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每次默背到這兒,他的眼淚總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旁邊的人也會送來安慰的眼神,但不允許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旁人雖是司空見慣,卻不知其悲從何來。如果不是牆上有高清探頭對著,他估計任由自己進入情緒的海洋放肆痛哭了。每次他都會盡量控製好自己,然後給旁人一個牽強的苦笑以回應。

“已矣乎,寓形宇內複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

但陶潛性屬高冷,超凡脫俗,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偶像。對於正身處高窗之下的他來說,他更希望遇見一位落入塵世的苦行者,一位可借鑒的聖徒,一位可以在對話中得到療愈的朋友,使他破碎的心有一個可比之人。

某一天,他終於遇到了一本渴望已久的書。讓他暗自高興又黯然神傷。這是一本關於寒山的傳記,《荒野寒山》。

他找這本書,找了將近兩年。

 

又過了五年,二零二一年十月初,秋日暖陽,陪伴父母過完長假後,在某天早晨,因為一個夢,他忽然又想起了寒山。

中午,他簡單收拾了行李,跟父母說了一聲,開著父親的寶來汽車,駛向了浙江中部的天台縣。他要去造訪寒山的遺跡。第一個目標,國清寺。

上了杭州灣跨海大橋,他便開始回憶寒山。發現腦海中關於寒山的細節已經有些模糊了,這使他略感恐慌。

他是什麽時候,認定寒山可以成為精神上的朋友的?他一邊開車,一邊追問自己。

時間倒流回七年前,身陷囹圄之初。某日上午,陽光很好,但落地鐵窗與外牆窗戶間隔了一道巡視走廊,所以,陽光很難照進來。隻有冬天的時候,會漏進一條窄窄的光柱,像時針一樣慢慢掠過鐵窗內的一角,大家就會輪流去曬光柱,那場景看上去,其實就像一柱光把一個人劈成了兩半。

當時,他按例坐在地上觀看電視上的教育節目,一結束,回頭就看到落地鐵窗的橫欄上有幾頁複印紙,和一支筆。他有點驚訝,原來這裏每個季度可以預訂書籍,目錄就在複印紙上。

按照室內兩側牆邊坐位的序列,先來者先訂。輪到他時,他暗暗祈禱能碰到幾本好書。目錄上的書並不多,那是一個表格,有書名、出版社、價格,以及供應這些書的機構名稱,但是,沒有作者的名字。

那時候,他渴望閱讀與自然相關的書籍,所以,看到上麵居然有一套上海文藝出版社的“世界旅行與探險”叢書,就毫不猶豫地把所有都打上了勾,因為據說即使預訂了,也不保證一定會有。這套書中的每本後來都令他印象深刻。

除此之外,目錄上有一本《尋歸荒野》,雖然有些拿不準是什麽書,但“荒野”兩個字吸引了他,再加上三聯出品,他也打上了勾。

大概三周左右,他收到了預訂的書,高高的一大堆。他先把每本書都翻上一翻,盤算著多久能把這些書讀完。當他打開《尋歸荒野》時,才發現這是一本美國自然文學史論研究專著,而不是他期待中的自然探索紀錄。作者程虹,他覺得這個名字有點眼熟,但叫這個名字的人很多,也沒在意,直到讀到作者是對外經貿大學教授時,才恍然大悟。

很快,他發現《尋歸荒野》不僅是速覽美國自然文學的方便法門,也是濃縮了美式荒野精神的展示窗口。他仔細地讀著,記住了一個又一個自然文學作家,以及他們的代表作品,心中列出了一個書單,期待有朝一日一一讀完,這都是他曾經興致盎然但又無暇顧及的。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給自己確立了自然寫作的一個目標。在他重獲自由後的第二年,他去青海,住在一個四千五百米海拔的集裝箱裏,用自然寫作的方式完成了一本書,既是對痛苦歲月的留痕與療愈,也是對荒野精神的致敬。他用一本書的寫作,完成了一次脫殼。

美國的垮掉派對自然文學有著曲徑通幽般的繼承關係,這裏麵的關鍵人物是加裏·斯奈德。加裏·斯奈德深受中國唐朝詩人寒山的影響,並從日文版的寒山詩集裏英譯了二十四首,因為他的推動,寒山曾成為在美國傳播最廣泛的中國詩人。

在凱魯亞克的《達摩流浪者》中,加裏·斯奈德被隱喻成了美國的寒山。凱魯亞克在《達摩流浪者》扉頁題辭中“獻給寒山子”,書中也說明,“因為他過的是一種孤獨、純粹和忠於自己的生活。”寒山成了垮掉派的精神偶像。

程虹在《尋歸荒野》中講到了加裏·斯奈德與寒山的關係。當他讀到這一段時,重新激起了對寒山的興趣,他覺得寒山可能就是自己在苦苦尋找的那個人。但他後來已經想不起來,是在這一段的注釋中,還是在別的什麽地方,知道了一本寒山的傳記《荒野寒山》,作者何善蒙。他希望能讀到它。

湊巧的是,就在那段時間,他從一位烏幹達人遺棄的一堆書中,發現了一本《寒山詩選(中英文對照)》,英文書名《Encounters With Cold Mountain》,是中國文學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的版本,薄薄一冊,一百五十多頁,收錄了一百三十多首寒山詩。可惜這不是加裏·斯奈德的英譯版本,這本書的英譯者是彼得·斯坦布勒(Peter Stambler),一位在香港浸會大學教過書的美國學者。

但他之前從未見過這位同一鐵窗內的烏幹達人讀過這本《寒山詩選》。記憶中,烏幹達人隻讀英文《聖經》,以及英文版的《福爾摩斯探案集》,並且堅稱自己是被栽贓的,而且經常長時間跪地祈禱,呼喚主的幫助重獲自由。果然,在某個午夜之前,完全出乎意料地,鐵門被打開了,宣布烏幹達人可以離開了。烏幹達人得遂所願,近乎神跡,瘋狂地滑跪在地,雙手高舉,淚流滿麵,讚美主的榮耀,哈利路亞。

 

再次快進到七年後。

雖然過了長假,但常台高速上的車還是很多。這條高速兩年前他也曾開車走過,那時候是去溫州洞頭的一個海島上,探望一位剛獲自由的朋友,在艱難的歲月裏他們曾互相幫助。

他控製了車速,也控製了過多的回憶。當回憶夾雜了太濃烈的情感時,他就盡量開到加油站休息區,靜靜地坐在車上,緩和一下情緒。因為是臨時做的決定,他沒有事先查閱寒山在天台的資料,也沒有任何事先的安排,他想憑自己的直覺走,更隨意一些,更有尋找的意味。

在下高速前的最後一個加油站,他查了一下地圖,發現天台縣城北邊,有條寒山路,由寒山路轉入國清路,就可以前往天台山風景區裏的國清寺。但當時天色已晚,他決定先在縣城住一晚,第二天上山,所以就預訂了離寒山路很近的如家酒店的房間。

到達酒店,辦好入住,他進房間先睡了一會兒,克製住了查閱資料的衝動,決定去街上走走。雖然疫情期間,但縣城的街上還是很熱鬧,附近有一處大型商場,他出示綠碼後,進了一家必勝客披薩店。

披薩店裏不少戴著口罩過生日的孩子。他匆匆吃完,又去街上蹓躂了一會兒,廣場上有一個規模龐大的老年廣場舞團,洋溢著一種大河之舞的氣勢。有那麽一陣子,他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寒山與這個地方真的有什麽關係嗎?

回到酒店,正準備開始一個視頻剪輯,那是他每天的作業,就聽見了敲門聲。開門,是兩位戴著口罩的民警,看了一下身份證,問來此地做什麽。他想,如果說是尋訪寒山,恐怕很難解釋清楚,於是就說,是來旅遊的。民警似乎就在等這個標準答案,又問待幾天,他發現,之前確實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幾天呢?認真想了一下,說,可能住兩晚吧。

民警走後,他繼續剪完視頻,還錄製了一首寒山的詩。

寒山道,無人到。
若能行,稱十號。
有蟬鳴,無鴉噪。
黃葉落,白雲掃。
石磊磊,山隩隩。
我獨居,名善導。
子細看,何相好。
寒山寒,冰鎖石。
藏山青,現雪白。
日出照,一時釋。
從茲暖,養老客。
我居山,勿人識。
白雲中,常寂寂。
寒山深,稱我心。
純白石,勿黃金。

 

泉聲響,撫伯琴。

有子期,辨此音。
重岩中,足清風。
扇不搖,涼冷通。
明月照,白雲籠。
獨自坐,一老翁。
寒山子,長如是。
獨自居,不生死。

這曾是他在牆內的日常的痛苦中向往的生活,是未來夠得著的理想寫照。這種想法不純粹是出於臨時性的逃避,裏麵有一層更深更恒久的命理,他至今無法用語言完全描述。

他仍然忍住了搜索查閱寒山資料的衝動,讓記憶與直覺引導自己吧,於是倒頭便睡。

 

第二天,記憶與直覺把他引導到國清寺,不僅僅是因為那裏有寒山的痕跡,而且,也與他在高牆裏遇到的另一本經書有關。

“不讀法華,不知佛恩之浩瀚。”指的就是經中之王《妙法蓮華經》。這部經出自佛陀晚期,深深影響了他,以他的理解,人人皆具佛性、人人皆可覺悟的理念,也曾影響了王陽明,被移花接木到了“四句教”裏。

《妙法蓮華經》便是創立於陳隋之際的法華宗的宗旨經典。法華宗被認為是最早的本土成熟佛教宗派,又稱天台宗,它的祖庭便是當日目的地,處於天台山的國清寺。

鑒真和尚將天台宗典籍帶去了日本,影響了最澄大師,最澄大師來天台山溯源求法,回國後創立了日本天台宗。日本天台宗被稱為“日本文化之母”,所以,日本學者對《妙法蓮華經》的研究還在不停地迭代,從未止息。他讀到的《法華經新釋》便是一例,作者庭野日敬,上海古籍出版社引進出版。

不知為何,他懷著一種“近鄉情更怯”的心理,像是要回到國清寺一般。

他把車停在遠離寺廟的停車場,然後沿著赭溪往上走。一邊走一邊想像,多少年前,或許寒山也曾在這溪邊來回飛奔,腳踩木屐,衣衫襤褸,頭戴樺樹皮帽,背著用來盛寺廟剩飯的竹筒。

溪邊的稻田金黃,應該是屬於寺廟的田產,有農人正在收割。遠遠地,可以看見國清寺的地標隋塔,在一個順時針的轉彎後,鑽進濃密的林蔭,跨過一座石橋,看見黃牆上“隋代古刹”四個字,便進入了國清寺的區域。

他有點漫無目的。寺廟裏遊人如織,院子裏到處鋪著竹席,曬著稻穀,應該來自在路上看到的稻田。在曆史上,憑著那份田產,即使在滅法時期,寺廟大概也能自我維持吧。

國清寺裏景點很多,故事很多,但他似乎並沒有看典故的興致,倒是時不時盯著遊人觀看,看看是否能找到一張類似寒山那樣的臉。同時,滿腦子都在想,在唐代,寺廟裏的僧侶們是怎樣生活的。寒山第一次進到國清寺,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態呢?是和自己一樣的麽?是欲拒還迎,歸心似箭,還是小心翼翼,首鼠兩端?

寒山並不是一個出家人,隻是一個遠道而來的失敗的士人,寒山頻繁地出入於國清寺,一為求溫飽,二為求友情,三為求寄托,但後人卻把寒山列入文殊菩薩的化身,並加以朝拜,可能過於一廂情願。

他東轉西轉,找不到一絲寒山的痕跡,但他沒有因此心灰意冷。與寺廟展示的各位高僧大德的事跡,以及開宗立派的祖庭氣勢相比,寒山確實隻是個微不足道的閑人,也是個外人,似乎沒有任何在這裏存在的資格。這倒並不是一件壞事,他想。

直到他無意中闖入了一個小房間。

那是一個掛著“三賢古跡”牌匾的陋室,又稱三賢殿,就在大雄寶殿的右前方,處於妙法堂的東南一角,裏麵供奉著三位金光閃閃的塑像,從左至右是拾得、豐幹、寒山。其中豐幹是剃度的僧人模樣,拾得與寒山皆為俗形,與史上記載相符。

三賢殿最早出現在北宋時期,由日本僧人捐建。現在這個是一九八八年由海外華人資助重修,但卻在前廊的“永垂不朽”紀念碑文中,把寒山與拾得都列成了“唐貞觀年間國清寺高僧”。更為早期的說法,除了豐幹是護林僧,寒山屬於隱士,拾得本是豐幹撿回來的棄嬰,長大後在寺院掃地。

前廊天井裏還有一口古井,叫法雨泉。他伸頭往下看,在微微顫抖的井中倒影裏,有一條紅色的小金魚,正在歡快地遊著。

而在後廊兩側,各有一碑,刻著寒山的兩首詩,其中一首就是他昨晚錄的三字詩,隻摘錄了幾句,而在三字詩下麵,是一幅寒山背影的線刻石像,廖廖幾筆。

看上去,寒山像是一葉枯萎的殘荷,又像一個坍縮的南瓜。

 

再也沒有更多的信息,他意猶未盡,本想去流通處找一本寒山的詩集,但是那兒沒有。

他仍然忍住了在手機上搜索寒山資料的衝動。慢慢地退出寺廟,他想用直覺去捕捉更多寒山的痕跡。

他退到國清路的林蔭下,站在寫著“教觀總持”的牆前,看著石橋下的赭溪裏站了很多戴著口罩的小朋友,手裏拿著小小的彩色漁網,在水裏撈著什麽。溪水很淺,應該沒有魚也沒有蝌蚪,而小朋友的父母,正站在溪邊的石頭上,喜滋滋地看著一舉一動。

路邊的山坡上豎著一個指示牌,標注著“唐詩之路”與“霞客古道”,是一條大約十四公裏的山野徒步線。這非常誘人,他有點猶豫,但想了一下,沒有往山坡上走,而是決定仍然沿著赭溪邊的公路,往深山走去。他並不希望對唐詩與徐霞客的關注,影響到自己對於寒山的朝聖。

從閱讀《荒野寒山》得到的記憶,寒山住在一個叫寒岩的山洞裏,經常往來山洞與國清寺之間,那麽,他自然而然地認為,往山裏走,或許能找到寒山曾經棲居了後半生的那個山洞。

山路彎彎,有些地方比較窄,時不時也有車輛經過,難度雖然不大,但比較枯燥。他其實並不喜歡在江南的山林徒步,那些茂密的灌木叢讓他望而卻步。他隻能沿著公路走,他很難想像寒山是如何經常獨自在山林裏行走的,而且麵前這些逼仄的風景,似乎與寒山詩裏所描述的景象搭不上邊。

他記得寒山有一首描述路上風景的詩,因疊字而著稱,非常迷人。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

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

淅淅風吹麵,紛紛雪積身。

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

走了一個小時後,他有些失望,並且確認自己的直覺應該是錯了,寒岩不在這個方向上。不過他很快調整了此行目的,決定繼續往前,一直走到山頂,並把這次無趣的公路徒步獻給寒山。

從地標上看,他已經從國清路轉到了天培線,經過了一段特別彎曲的山路,憑直覺他知道是在一個山腰上繞行攀升,但攀升高度並不高。看見了幾處零落的房子,沒有人。

經過了一個叫幽溪隧洞的洞口,洞內黑漆漆的,不知道通向哪兒,洞口張大了嘴,仿佛在等著他出錯。他沒有右拐進洞,繼續再往前走一會兒,看見路邊停了一輛黑色轎車,沒有人。

他很好奇,周圍觀察了一下,發現右邊林子裏有一條略顯憂傷的小徑,等著他前去安慰。他離開公路,嚐試順著飄落的竹葉往小徑裏走,沒幾分鍾,就看到,在幾棵古樹下的山坪上,座落著一座寺院。

寺院不大,但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氣勢,建築顯得陳舊,似乎有些正在修葺中。大門緊閉,沒有人,他在院內轉悠,略感緊張,仿佛那是妖怪變出來的誘餌,或是陷阱。走到正殿前,抬頭一看,嚇了一跳,門匾上赫然寫著金光閃閃的幾個字:“智者大師肉身塔”。

智者大師正是智顗,天台宗的創始人。生於陳梁,入滅於隋朝,據說是在誦讀《妙法蓮華經》藥王品時開悟的,由此開創了法華宗,也即天台宗。智顗深受晉王楊廣支持,入滅後,楊廣依其遺願建造了國清寺,再過幾年,楊廣便成了行為如謎一般令人琢磨不透的隋煬帝。

原來此處叢林便是智者塔院,他趕緊雙手合什,朝向正殿,低頭彎腰拜了三下,以示尊敬。

低頭時他才看到一塊告示,寫著此地疫情期間關閉。他沒有進入殿門,在周邊繞了一圈,發現此處甚有古意,心裏生出一些意外的莫名歡喜。

在寺院後麵,他還發現了唐代灌頂大師、湛然大師,以及明代傳燈大師的塔林,這幾位也都是天台宗的一代宗師。這時他才意識到此地的重要性,心想,以自己的才疏學淺,身在其中,也一片茫然,還是等自己稍作鑽研,略有領悟之後再來朝拜吧。

於是,他又走進那條憂傷的小徑,小徑表示滿意,回到了公路上。之前停在路邊的那輛黑色轎車已經不見了。

 

他沿著公路繼續往前走,其實他並沒有具體的目的地,隻是走著。已走了兩個多小時,正是下午兩點多,從山穀攀升到山梁,路麵被曬得很燙,有兩次還要穿過村莊,村莊裏很安靜,也幾乎看不到人,甚至沒有狗叫聲。

他看到有家屋前的桔子樹上長滿了熟透的果子,非常好看。但為什麽沒有人摘呢?難道這家人全體在外無法歸鄉?或者,果子太苦太酸?反正,有些不太正常。

穿過一片已收割的稻田的時候,他聞到了留在地裏的稻茬的味道,和陽光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讓他心情開朗起來,再加上剛才偶遇的智者塔院,他忽然覺得這無趣的公路徒步,或許也有它的樂趣所在,冥冥中自有安排。

他開始留意一路上平凡的風景,並逐漸過渡到欣賞的眼光。想像著,村莊裏那些眼下看不見的人,現在都在做什麽呢。

這時,他又想起了寒山。寒山應該也去過智者塔院吧,見過宗師的肉身之塔,不知道他是怎樣的感觸呢?

有一種民間流傳的關於寒山之死的說法,說是有位當地最高官員幾次要去拜見聲名遠揚的寒山與拾得,兩人到處躲避,最後不得已,躲進了山上一處石縫裏。官員執拗地堵在外麵,隻聽見寒山大喊了幾聲“修行靠自身”之類的話後,念了幾句咒語,石縫就合攏了,於是他們就成了岩石的一部分。

而按照《荒野寒山》一類的說法,寒山大致是在一百零四歲去世,葬在明岩附近的象鼻峰頂上。

比較這兩種說法,他更喜歡前麵那一種。寒山消失於石縫裏,與孫悟空從石頭裏崩出來,像是兩個反向的隱喻。而兩位,皆奇異之實相,由道入佛,都有著非同尋常的叛逆史。

寒山有一首詩,提到了他瘋瘋癲癲的外表下內在的驕傲,以及對於人生歸宿的預期。

我見世間人,個個爭意氣。

一朝忽生死,隻得一片地。

闊四尺,長丈二。

汝若會出來爭意氣,我與汝立碑記。

家有寒山詩,勝汝看經卷。

書放屏風上,時時看一遍。

“家有寒山詩,勝汝看經書。”對於一個經常出入於國清寺,並從寺中獲得友情與食物的隱士來說,這句話有石破天驚的意義。

無論如何領會,這句話都是對天台宗智者大師“教觀總持”方法論的一種破解。他想起了中午離開國清寺時,就站在寫著“教觀總持”四個字的影壁下,看著對麵牆上“雙澗回瀾”另四個字。

教,即是教義,指典籍的學習。觀,即是天台宗的修持方法“止觀不二”,內止外觀,抑止內心的雜念帶來的波動,深入觀察以獲得智慧。總持,即維持無量佛法而不離散。

想到這裏,他忽然也明白了另四個字“雙澗回瀾”的意思。名義上,它指的是天台山的北澗與西澗兩條溪水,一清一濁,正好在國清寺前匯合,合二為一成為土黃色的赭溪。事實上,隱喻的也是天台宗的“不二”思想,正是天台宗的興起,統一了南北兩種不同的修持爭議。

而寒山說的“詩”是指什麽呢?一種超越於宗教經典的存在。寒山的詩中多描繪對於某一類自然的感悟,是一種根植於古老的自然崇拜的理想狀態。他想,之所以美國垮掉派對寒山如此膜拜,恐怕就是如此吧,垮掉派們在大麻的熏陶下找到了知音、一種可以對抗平庸的幻覺。

這又讓他想起了荷爾德林。荷爾德林也是號召“人,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以“詩”來超越宗教對人類的管束與壓製。荷爾德林也是瘋瘋癲癲的,最後死在瘋人院裏,這比消失在石縫裏,要差遠了。

在天台宗覆蓋的範圍內,寒山卻更像一個禪者,這也是為什麽他的詩能在日本廣為流行的原因。而禪宗,正是在天台宗之後本土產生的另一個宗派。

就這樣,他一邊天馬行空地想著,一邊在公路上徒步。忽然覺得也要感謝公路徒步的單調,因為單調才迫使他無視周邊的枯燥,專注於內心的感受,產生了一些意外的領悟。

太陽已經下去了一大截,但他仍然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可能是有些曬傷了。又過去了兩小時,目力所及,他似乎早已經在山頂地帶了,從路標上看到,公路也從天培線轉到了龍皇堂路。他不得不打開手機導航地圖,看了一下,就在前麵不遠,有一個小鎮,叫石梁鎮。

今天的徒步就到這兒吧,他決定。從國清寺到石梁鎮將近十三公路山路,他走走停停,中間還去智者塔院轉了一圈,用了五個小時,創造了他個人的最慢紀錄,把這段公路徒步獻給寒山,卻正好合適。

 

他坐在小鎮十字路口的小賣部門口,一邊喝水一邊看手機,發現智者大師初入天台山,就是駐紮在石梁鎮的方廣寺。

不過他決定,不再順著天台宗深入下去了,他要確保找到寒山的更多痕跡。他仍然克製了進一步查閱資料的衝動,把行動交給記憶與直覺,盡管有時候會出錯,但也會有意外的收獲,就像之五小時公路徒步的決定。

他打聽到鎮上有個公共汽車站,但因疫情,不確定有下山的車。不過,他還是朝車站方向走去,路上,有輛汽車似乎在尾隨著他,但他沒有過多留意。到了車站,果然發現貼著公交車停運的通知。

尾隨他的車搖下了車窗,問他是否需要用車,原來是一輛滴滴,正是他在智者塔院路邊看到的那輛黑色轎車。

一上車,司機就客氣而又好奇地問他哪裏人,是不是從公路走上來的,說已經來回在路上看到好幾次了,比較留意,因為當地沒有人在烈日下這樣徒步的。

他隻好跟司機說起了寒山,司機一聽,說這我熟啊,寒山住的山洞叫寒岩,在寒石山,離這兒遠著呢,三十公裏,我就是附近那個村的。

他有點懷疑,三十公裏,寒山怎麽可能動不動就從寒岩走到國清寺呢。

司機見他沒作聲,又說,龍溪村,或寒岩村,你手機查查,不過,這個時間點可能關門了。

他不得不用手機查了一下,果然是。心想,這也是夠巧的啊。感謝了幾句司機後,困意襲來,他就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國清寺的停車場了,原來司機一直耐著性子等著,沒有叫醒他。客氣地告別後,他取了自己的車,做著選擇,太陽還沒落日,是不是可以去往寒岩的方向感受一下,哪怕隻是在公路上開車兜上一圈。

還有一種選擇,就是去天台山桐柏宮看一下,那是一個道都名觀。長相醜陋、仕途失敗,再加上家道中落,三十五歲的寒山從鹹陽躲避戰亂,輾轉千萬裏,遷到天台山,就住在桐柏宮附近一個叫做翠屏山的地方,娶妻生子,過著自耕自足的田園生活。

茅棟野人居,門前車馬疏。

林幽偏聚鳥,溪闊本藏魚。

山果攜兒摘,皋田共婦鋤。

家中何所有,唯有一床書。

一直生活了三十年,直到窮困潦倒,妻兒相繼離世,才歸隱寒石山,不知道有沒有搬去那一床書。

當然,他記得這段記錄在《荒野寒山》裏的身世,是作者何善蒙根據寒山的詩,以及民間的遺跡野史,反推出來的,並沒有確鑿的曆史記載。甚至,連寒山的真實姓名,也無從考證。也有人認為寒山詩是一種詩體類型,似儒似道似佛,又非儒非道非佛,懷疑寒山是否真有其人,而是虛擬的形象。

他搜索了一下,並沒有找到翠屏山這個地方。所以,他隻好開著導航,往寒岩方向駛去,開了半小時左右,公路上最後一抹暖色夕陽消失的刹那,他掉轉車頭,仿佛要逃避迎麵而來的夜色,回到了城裏的酒店。

當晚他很早就睡了,第二天六點起床,按照習慣,閱讀寫作,他帶著加裏·斯奈德的詩集《龜島》,又把它讀了一遍。對加裏·斯奈德來說,龜島就是他的寒岩,但多了一份對於原始土著的描述,相比起來,寒山的詩中是很少看到人間煙火的。對於外來者寒山來說,無論身處於何處,本身就是一座島嶼,與他人隔絕。

看完書,又練習了一會兒瑜珈,直到十點左右,做了杯手衝咖啡,吃了一隻前日出門時母親放在他包裏的蘋果,然後就開車出發了。

 

到了。他把車停在路邊的一塊荒地裏,沒有下車,麵對寒岩所處的整座寒石山,直勾勾地看了十分鍾。腦中略顯空白,毫無驚奇之感,隻浮現出那首詩,最受垮掉派喜歡的、也最耐人尋味的一首寒山詩。

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釋,日出霧朦朧。

似我何由屆,與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還得到其中。

他終於“到其中”了,此刻的心情,仿佛想要去探訪一位老友,但是無法確實他是否一定在家。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沿著一條小路往裏走,兩邊枯草萋萋,蘆花蒼白,也有幾棵桔子樹,掛著幾顆剩下的早已幹癟的果子,奇怪的是也沒有鳥類來啄食,樹身上纏繞著早已枯死的豆科藤蔓。路邊豎著一些小牌子,上麵打印了寒山的一些詩句,算是一種導引。

雖然遠看不怎麽樣,甚至略感失望,但等走到山洞口的時候,還是被它巨大的尺度而驚呆了。洞口寬大,逐漸往內收窄。最裏麵陳設著一些香火,供著紅布兜著的小小觀音像,最明顯的位置放著一個功德箱。洞的中右位置,靠近石壁,放著一張方桌,幾位老婦人正在打牌,看不清是香客還是遊人,或是占領者。

寒岩的石壁粗糙,很難想像寒山曾經在這些石頭上寫滿了詩句,在傳說中,寒山還把詩句寫到了樹上,甚至寫在路過的村子的牆壁上,倒像是一位塗鴉大師。

他細細地觀察著洞內的每一處岩壁,仿佛要從中找出寒山被遺漏的印記。憑空想象著寒山當初在洞內活動的軌跡,當風雨交加的時候,或冬日寒夜,這洞裏會不會有一堆火,寒山對著自己恍惚的影子作詩。是否還會有山林周邊的動物前來避難,並與寒山作伴,春天的時候,這岩壁的頂上,一定築滿了燕巢。

寒山的晚年是非常漫長的,從六十五歲歸隱寒石山,到一百零四歲逝世,接近四十年的時間,離群索居。他是如何擺脫親人永別的哀傷、對死亡的恐懼、衰老所導致的必然的痛苦,以及遺忘所帶來的空洞,如何不依賴於信仰,而維持精神上的自由純潔,直到肉身分崩離析。

此刻,他仿佛要從這些石頭中找到答案。但岩石沉默,拒絕回答。

他甚至想到了更為虛無的遠古時期,當人類還沒學會建造房子,還是生活在荒野中的野人,像動物一樣遷徙,居無定所,像寒岩這樣一個山洞,足可以容納一整個部落了吧。人類擠在山洞裏的曆史,漫長得無法想像,遠遠超過建造房子的曆史吧。

當野人們發現了火,並把它帶進了山洞,在那數不清的夜晚,饑寒交迫中,唯有望著閃動的火苗,從中找到平和,知道又多活了一天,那時候,遠祖們會意識到“苦”這個概念嗎。

而從田園搬到山洞的寒山,即是返回了荒野生活,在那些恍惚的火影中,有曾瞥見遠祖的幽靈嗎。當寒山轉過身來,麵對被野人時代的火光無數次照亮的岩壁,用手指蘸著灰泥寫詩,就像遠祖們用尖利的石頭,在岩壁上刻下抽象的人形。

他在洞口的巨石上坐了好久,思緒萬千縹緲。

然後準備離開,但是走出五十米之後,他又折了回來,站在洞口,麵向黑中帶綠的洞內,雙手合什,低頭拜了三拜。又爬到巨石上坐了好一會兒,仿佛要找回剛才來時的那個自己。

又準備離開,走了一百米左右,再次折回。

這次他想起了一張古畫,也是當初加裏·斯奈德在日本看到的寒山肖像。他模仿畫中的寒山,站到巨石上,高舉雙臂,踮起腳尖,挺起肚子,抬起腦袋,乘四周無人,等待風起,深吸一口氣,然後迎風哈哈大笑。

第三次,他離開了兩百米左右,又想起一件事,然後第三次折回,但他沒有回到寒岩,而是走到離寒岩不遠的瀑布下。十月的瀑布早已幹涸,連青苔也已死去。他走近瀑布下的一處露天岩壁,看上去光滑整潔,在石頭上摸了摸,又敲了敲,側耳聽了聽。

仿佛一心追求聖潔、安於世俗卻又躲避世俗的的寒山,最後就是鑽入此處石縫消失的,就一定還在這石頭之內。

然後他對著石頭念了一首詩,那首詩寫於高牆之內,當痛苦轉為日常之時,寒山也曾經是他有效的精神處方。

我希望他是一朵火焰
夜晚住在我的隔壁
我要去夢裏敲一敲牆
讓他離我更近一點

 

 

我們無法交流

雖然說著相似的話語
我們無法見麵

但溫暖傳來,透過那堵牆

 

我希望他是一朵火焰
走在苦難的盡頭
我要在夢裏跑上很久

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我們無需辨認
因為懷著相似的冷酷
分別的時候,我伸手

讓我也燃燒一會兒吧

雖然他知道,傳說中的寒山閉石並不在此處,但是,沒關係,寒山隻在此山中。

轉身離開的時候,他轉瞬間產生了一種別樣的情緒,竟然脫口而出:永別了,朋友。他自己都為自己的悲傷而感到驚訝,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我心似君心,曾為寒山停。永別了,朋友。

 

沈顥

一個不愛說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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