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 黑暗之河中的界石 ——讀王友琴《文革受難者》,兼紀念文革四十年

來源: 冬綠 2023-11-30 14:47:5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1378 bytes)

一平黑暗之河中的界石

——讀王友琴《文革受難者》,兼紀念文革四十年

12/18/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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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友琴郵來她剛出版的書《文革受難者》。打開郵件,有敬畏之感,凝視許久沒敢觸碰。黑色封麵,傾斜隱印著密密麻麻的姓名,如蒙難的碑石——那無數的死者、冤魂,在時間與大地的深處,微微顯映,絕不瞑目。標題,豎版白字,肅穆而蒼然。其旁有小字副標題關於迫害、監禁與殺戮的尋訪實錄,殷紅,像束束黑暗中的血滴。那些年代,那些時間,那些瘋狂,那些死難,那些暴行……,曆曆在目。

 

我得承認,我的敬畏首先是恐懼,因為這部書每一頁,每一章都是殘酷的,這是一部暴行的曆史。小時候,聽過十八層地獄的故事,但那畢竟是想象,在遙遠之境。而這部書記述的則是真實,我們親身所經曆。有朋友說,就人的殘酷,隻有想象不到的,而沒有做不出的。一九九一年,我參觀了奧斯威辛集中營,覺得中國的事情比這裏殘酷(當然這可能與個人經曆有關)。起碼這裏還有浴室,有營規,殺人用煤氣,而不是活活打死,用開水澆燙、鍘刀鍘……

我生平頭次見到屍體,是在我的母校。一個男子撂在擔架上,麵色焌青,一群軍裝男女紅衛兵簇擁著,把他抬過音樂階梯教室。據說他先被打,後跳樓。而那一端,教務小樓外的走廊上,一群紅衛兵正追打一位外校女教師,她剃了陰陽頭,小小的個子,黃黑大方格夾衫。她跑到走廊的的盡頭,終於被扭住……

我的母校北京三十一中,原是教會學校,有個好名字:崇德中學,楊振寧、鄧稼先曾在此就學。那座音樂教室原是學校的小教堂,老同學說其上尖頂原有十字架,過去每日清晨學生都要到這裏祈禱。崇德上帝該是中西文明最好的結合了。六五年,我從小學升入初中,感受最深的是稱老師為先生,不論男女。這讓我感到自己一下就大了,進入了成年禮儀。

 

崇德上帝怎麽就成為暴行之所?一些批鬥、毆打就發生在那座廢棄的教堂內。這座建築的山牆正對校大門,文革後, 畫上了巨幅毛招手像。他取代了上帝,暴行也就自然取代了崇德,而那些十幾歲的學生就成了暴徒,順理成章。作者記:一九六六年十月召開的中共中央工作會議,發了個把舊世界打得落花流水的文件,其中列為紅衛兵功績之一的,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日至九月底,北京有1772人被打死。

 

《文革受難者》卷前有幅照片,北京六中監獄牆壁上,鮮血塗抹的紅色恐怖萬歲,我見過原跡。那所學校——西糾發源地——在中南海隔壁,離我家不遠,我不隻一次去看過那座監獄,滿牆敘述王光華和老工友迫害致死的大字報、教室改建的牢房,也見到了那行恐怖血字。這所學校的監獄、血字、及開水澆燙的酷刑,集中了我對文革的記憶,一生都沒逃脫其陰影。


《文革受難者》所記敘的隻是受難大地擊碎的一角,至今中國沒有文革蒙難者統計數字,王友琴所錄的六百五十九人隻是個小小尾數。即使如此,這已足夠讓我們震驚和銘記。

                                                                 2
任何社會都有凶殺,包括學生殺老師、兒子害父母,但凶手要製裁,並受輿論譴責,特別是後二者。這是正常社會。反之,如果學生害老師、兒子殺了父母,全社會都鼓掌叫好,那就很可恐怖了。按說這該是小說,但這是文革,文革是毛革命的縮影。

文革由學校開始,公然倡導學生殘害老師,頗具象征:革文明之命。它摧毀了文明的底線,顛覆了其基本規範;它鼓勵暴行,並確立為價值。彬彬” 更改為要武,標誌人類文明秩序的顛倒。文明之本在維護人,因此有仁愛精神,有尊長愛幼的道德,有製約暴力的戒律,有尊嚴與美的價值,及尚文化重教育的傳統等等。而這些都是文革要消滅的。文革的要害是反文明,倡導仇恨與暴行,與人為敵。反省文革,這是基點。

 

文革曆經十年,千頭萬緒,異常複雜,需要由各層麵角度分析研究;人們對文革有許多主義、思想、理論之爭,這些也都應探討。但是,我們首先麵對的是:文明;還是反文明?我們需要維護文明的基本規範,人類自古以來的生活常識:仁愛、友善、不害人、抵製暴行、尊重人、保護家庭、講禮儀道德、重知識等等。這些是人類生存的基礎;是所有的思想、主義、政治、製度、乃至各種宗教所要遵從的;也是世事變幻中,我們判斷抉擇的依賴和尺度。常識是簡單的真理,而簡單的真理是大真理。

 

那年八一八後,我在近郊姨母家接到返校通知,於是乘車回城。汽車中途被截,上來一夥紅衛兵查四舊。我的前座是個中年婦女,端莊文靜,漂亮的卷發,燙得蓬鬆大方,她抱著孩子,還有個別致的挎包。幾個小將走過去,說燙發是資產階級,不由分說,按住她的頭,大剪刀呱呱地剪下去,懷裏的孩子嚇得哇哇哭。那夥人離去後,她煞白的臉上才浮出羞澀和憤怒。當時,我慶幸自己沒有尖皮鞋、花格衫,同時也為那個女人難過,她那一頭凹凸不平的頭發,怎麽下車、過街、見家人呢?

 

以後,我又見到許多殘酷的事情,但始終沒有忘記那個女人、她漂亮的頭發和驚哭的孩子。我漸漸有個想法:抵製暴行。任何人、任何時候、以任何理由,都不能強按女人的頭,剪扯她的頭發,上帝也不行。文革首先是暴行,無論其為了什麽精神、理想、主義……。看看這部書的記載:陳葆昆被打昏迷過去以後,……把他的身體臉朝下扔進噴水池。”“後來紅衛兵把陳葆昆的屍體從水池裏拖上來,……命令其他牛鬼蛇神打陳葆昆屍體的嘴巴。P.28)把左奶奶和馬大娘綁在葡萄架上,用銅頭軍用皮帶抽打還多次用桶提沸水,從頭上澆下去。”“她們淒厲的慘叫聲,像殺豬一樣。以後,拉屍體的車來了。(P.508)為了讀者,我不多引了。

 

我強調一句,如本書所記,文革暴行並非隻在學校,隻限紅衛兵,其席卷社會,挾裹全民。北京大興鄉,六六年八月短短幾日,殺三百二十五人,二十二戶人家被殺絕。某貧協主席,一人用鍘刀鍘了十六人。湖南道縣,六七年八月至十月,殺四千一百九十三人,逼迫自殺三百二十六人。鄭義先生調查的廣西吃人更殘酷,那是十萬冤魂。他最後說:我們都墮落為喪失人性的群獸!中國人,請想想吧我的苦難深重卻又罪孽深重的民族!

《文革受難者》的卷前題辭是:謹以此書,獻給所有文革受難者。願你們的慘劇,不再被隱瞞、遺忘,而成為永久的警示:抵製一切暴行,尤其是以革命名義進行的群體性迫害。” 記住這句話吧,其來於無數的殘害、冤魂與鮮血:抵製一切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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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文革中人們多是滿懷熱情理想投入暴力, 革命”“真理”“理想”“人民”“領袖”“主義等施虐殺人。作者說:以革命名義進行的群體性迫害,其實不僅是革命。

 

我記得,文革暴行中,人群總是不斷地高呼:毛萬歲造反有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以後我明白,人們是要克服恐懼,為施暴確立理由。就天性,人沒有那麽殘忍;人性不僅有暴力,也有對暴力的否定和抵製。因此必須有神聖的理由,人才會消除障礙,讓暴行更英勇。而於操縱者,也隻有讓暴行合法” 、有意義有價值、光彩照人,才能鼓動民眾參與。前者格調越高,後者就更殘酷越有規模。天真的孩子為什麽會變成狼群?這是原因。記住這個教訓:人類大規模屠殺,多有神聖之名,今天的恐怖主義也同樣。

 

《文革受難者》並不複雜,作者隻是不懈地尋找受難者,采訪,如實地記錄。她做這事,不是由於職業——她稱自己是曆史義工,也並非有高深思想。原因很簡單:一個十幾歲的女學生,經曆了那場暴行,眼見校長被打死,及無數殘酷,震驚、恐懼、哀痛、悲憫,進而心底升起召喚:阻止暴行。如果我們明白這部書,讀懂她的獻辭,就會聽到那升於心底之淵的神聖呼喚, 那聲音之源,就是對生命的敬與愛。誠如她所說:每一個生命都應該被尊重,於是每一個死亡也應該被尊重。

 

在此,我想到王維林,六四那個隻身阻擋坦克車隊的青年。他以微弱個人,為身後的生命和道義,阻止黑暗中一個國家的龐然暴力。怎麽能想象一個人有如此的勇氣和力量?在這個世界,什麽是人的依據與源泉?那一瞬成為文明的永久象征。王友琴所做與之相同,她在曆史黑暗之河中,立下一塊界石,由那裏抵製暴行。一個女子,持續二十七年,在血泊、死亡、暴行間默默尋找、采訪、記錄,可以想象她的承負。她為 死者洗刷恥辱、恢複尊嚴。我還想到丁子霖,六四後,她頂著何等的悲痛、恐怖和壓力,逐一尋找那些受難者?一個母親用胸脯迎向黑暗,為了倒下的兒子和青年,維護他們的清潔和榮譽。

 

不能說那些紅衛兵沒有美好希望,但什麽是文明的基點呢?又為什麽希望、理想成為了暴行?王維林、王友琴、丁子霖,他們所為並非出於高遠思想,而基於一個簡單事實,那就是抗拒暴行維護生命,它是具體的經驗的,根於人性深處之愛源。當然,這不是文明的全部,但是基點,是任何智慧、思想、進步、主義、偶像所不能取代的。如果其動搖,人即迷亂,那些美好的辭語,乃至 “進步科學也會邁進黑暗,加入殺戮。文明是困難的、脆弱的,而人性是危險的,恨與愛、善於惡在一步之間。一部文明,那個小小的、簡單的、微弱而溫暖的基點是數千年來由無數生命所侍奉所祭奠的,可以說基督也是一個表征。

 

四九年之後,中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整個國家、民族陷入瘋狂、一場又一場災難?即使戰爭、異國入侵也莫甚於此。因為的基點顛覆了,權力倡導仇恨、暴力,必須清查消滅各種敵人,才有光明未來。如果國家以此為宗,那麽孩子們又怎麽不成為暴徒?而王維林、王友琴、丁子霖,他們迎向暴行,在血泊處重奠那個基點。這是他們的意義,而我們的目光也隻有回到這點,才能重建文明大廈。

                                                                    4
八十年代,巴金老人提出建文革紀念館 ,我為之感動,但畢竟那隻是個建議,寄希望社會和國家。而在此數年前,王友琴身體力行,已默默開始記錄、尋訪,沒有任何資助,孤身一人,持續不已。是出於什麽信念和精神? 她說:兩千年前,他(司馬遷)清楚地記錄了在西元前二一四年,秦始皇把四百六十餘人,皆坑之於鹹陽……”“作為對比,文革中的受難者,……未被記載也未被報告。受難者的生命被徹底摧毀了,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不但骨灰,連一張被害者的名單都沒有留下來,這是對他們被剝奪生命之後的進一層的蔑視、侮辱和懲罰。P. 16-17)為此,才有紀念每一位受難者的信念與意誌。

 

數年前,我曾撰文稱王友琴所做是偉大的工作。偉大,是說其精神,一個女子,以微弱個人之生命,承付天下之重負;而她所做也確是偉大之事,在不準不許之下,她以生命,為那座博物館——中國文革記憶,奠下了堅實的基石。在民族的遺忘及崩潰般的腐敗中,我們對腳下的死難和血跡,終於有了一塊墓碑,無數蒙難的冤魂多少可以有些慰籍,起碼有六百五十九位可以歸宿墓園,有個暫居的落腳。

 

文革過去三十年了,但中國仍禁止紀念。二零零零年,王友琴建立網上《文革受難者紀念園》,但在中國被封鎖;如今《文革受難者》也不能在中國出版。即使她在美國,也為記錄受難者遭受詆毀。顯而易見,紀念威脅迫害者和權力,而他們力圖掩蓋。但祭奠是文明的第一個儀式,遺忘苦難,必被災禍所吞噬。無墓地,必無家園。中國眼下泛濫的腐敗就是懲罰。如果認可暴行,人就不會再有敬畏;沒有敬畏,人還會有什麽意義?道義和規則也隨之消解。一個國家隻有貪婪、不義,會走向哪裏?中國的腐敗實是民族的腐爛,因為我們拋棄死難。靜聽吧,不祥的腳步,懲罰並不就此為止。

 

文革不僅被稀釋,而且也塗改。王友琴記:鄧榕在《我的父親鄧小平——文革歲月》一書中,把鄧小平接見女附中工作組並講話的日子,…… 由七月五日提前到六月四日,……這樣改動日期,可以除去鄧小平對卞仲耘這樣一大批中學教育工作者被劃成四類幹部並遭鬥爭的責任。P.11)宋彬彬在《八九點鍾的太陽》中說:破四舊呀,抄家呀,我一次都沒參加過。……因為我一直是反對打人,反對武鬥的。當然,她可能確實沒打過人抄過家,但是毛一生也沒親自殺過人。六六年八月二十日《人民日報》刊登宋要武文章:這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天。我給毛主席戴上了紅衛兵袖章,主席還給我取了個有偉大意義的名字。……毛主席給我們指明了方向,我們起來造反了,我們要武了!這是一聲號角。不在我們曾經做過什麽,而在我們如何看待它,因為其標誌未來和文明的指向。

 

蘇曉康的在該書序言中記:一位大學教授當麵拒絕我采訪他的受難者妻子,和盤托出他的恐懼:當年打她的學生裏頭,有人今天已經坐在很高的位子上,我們怎麽敢說話?請你們不要給我們找麻煩,讓我們安度餘年好不好?當時,我隻看到他妻子的一個背影,坐在輪椅上。” 王友琴也記述了類似的事情。怎麽可以想象呢?不僅是受難,而且不敢說出,而且是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人悲慘屈辱到了什麽地步?中國啊,中國,你隻屬於暴行和權力嗎?那場暴行的後麵是權力,而那個權力正來於暴行,它們是一回事,是同一部曆史,千萬別以為文革是偶然。不錯,中國有變化、有改革、有進步,但權力是一個,且而完成了血緣接交。昔日小將已為大員,理想成為了利益,革命變成腐敗,但國家仍屬於他們。明此就知道中國何以要禁止紀念文革。

 

禁止本來是強製的,但由於人們的恐懼和順從,就成為民族自覺的集體遺忘。今天,中國人不能、不願,甚至不屑提及文革,新一代更是對此茫然不知。但需明白,遺忘實際是放棄:道義、公正、人所不容侵犯的生命、權利與尊嚴;而那強製的遺忘恰恰就是另一重剝奪。那位怎麽敢說話的教授,他們的另一重悲哀是什麽呢?這種悲哀不更悲慘嗎?中國一次次的災難、殺戮即來於此。為此,我們紀念文革,除了垂首死難,也還有新的意義:抵製權力與遺忘,恢複道義、公正、人的權利與尊嚴。

                                                                      5
人類存在需要一定的暴力,比如軍隊和監獄。但是暴力的使用,必須有規則和程序,有人道精神的看守,及公共倫理的底線,將暴力限製於最低程度和最小範疇。否則暴力即成為暴行。反省文革,就是抵製暴行,無論其來於權力——比如六四、還是民眾;也無論其以什麽名義,理想、主義、未來、革命,或國家、種族、宗族等等。

 

仇恨和殘暴是人性的一部分,人類集體暴行從來存在,也將會以各種方式和名稱再來。上個世紀初,中國新青年歡呼新曙光,卻沒想到後來接連不斷的災難;二十年前,蘇俄解體,冷戰結束,世界大大鬆了一口氣,可沒想到又來了九一一。文明是人和自身黑暗的作戰。人性不僅有殘暴;也有對生命的維護和愛。盡管在黑暗中,它們似乎微弱,但由此也就更堅韌和廣闊,王維林、王友琴、丁子霖是例證。當我們呼籲自由、個人,不要忘記的責任,那是生命深處的底蘊。

《文革受難者》為我們奠下了一塊堅實的基石,感謝作者,她激勵我們在廢墟和血泊間重建文明之廈。

                                                                                    二零零六年六月     於伊薩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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