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性鬥爭會的最早的受難者:李敬儀和吳天石之死
by王友琴
李敬儀,女,1966 年時是南京師範學院教務長,中共南京師範學院黨委副書記,1966 年 8 月 3 日,被從家裏拖出“鬥爭”。她被“遊街”和毆打,在“鬥爭”過程中氣絕身亡,時年 53 歲。 吳天石,男,李敬儀的丈夫,文革前是江蘇省教育廳廳長。文革一開始被中共江蘇省委當作運 動對象,在報紙上點名批判。和李敬儀一起被“鬥爭”。昏迷兩日後死亡,時年 56 歲。 李敬儀和吳天石,是江蘇省最早在大規模的暴力“鬥爭”中死去的兩個人。就現有資料來說,也 是全國在文革中最早在“鬥爭會”過程中被打死的兩個人。 南京師範學院的校園,是原來的教會大學金陵女子大學的校園。金陵女子大學是中國最早的現 代大學之一。教學品質很高,校園也以典雅美麗著稱。1949 年以後,學校改換了名字,學校 的領導人也都換成了共產黨人。吳天石是資深共產黨人,在 1949 年以前就從事教育工作。共 產黨掌權後,他一直在教育界工作,後來當了江蘇省教育廳廳長,是江蘇省教育界的最高領導 人。
1966 年 5 月 16 日,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發出了一個《通知》,後來這個文件被叫做“516 通知”。這個“通知”也一般被視為文革的開端。在這個“通知”中,毛澤東親自寫的段落說:“徹底 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中 的領導權。”於是,在文革開始的時候,這五個“界”,就成為文革的重點。
“516 通知”當時隻有共產黨的高級領導幹部知道。一年以後,這個通知才在《人民日報》全文 發表,普通老百姓才讀到了這個“通知”。通過這一“通知”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還發放了 其他文件,在那些文件中,隻有毛澤東 1966 年 5 月 7 日給林彪的一封信,是在 1969 年全文 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其他則至今還不準老百姓和學者閱讀。
在 516 通知發出的同時,5 月 4 日到 26 日,在北京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當時的中 共北京市委書記彭真,中共中央宣傳部長陸定一,軍隊的總參謀長羅瑞卿,中共中央辦公廳主 任楊尚昆,後來被簡稱為“彭羅陸楊”,被指控為“反黨份子”。他們失去了他們的職位,並且被 軟禁了。另外,在北京發動攻擊了吳晗的京劇劇本“海瑞罷官”之後,又在報紙上攻擊“三家 村”,即吳晗、鄧拓、廖沫沙三個人用來寫雜文的一個集體筆名。然後,1966 年 6 月 2 日, 《人民日報》發表了北京大學聶元梓等寫的大字報,攻擊當時的北京大學校長陸平等人是“反 革命黑幫”。 一批人很快就被“揪出來”或者“被”打倒”了,這是當時所用的詞語,“揪出來”和“打倒”的意思是失 去原有的職位,被報紙“點名”,被冠以“黑幫”“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一類罪名,“揭發”“批判”和 “鬥爭”。同時,在當時的體製下,還意味著從原來的比較大的住房中被趕出來,家屬子女受到 牽連,等等。至於是什麽樣的“鬥爭”,當時的情況可能有所區別,下文還要說及。 在各省,也象北京,都在當地找到了一些人,作為當地的文革對象。吳天石就是江蘇省的在文 革最開始被中共江蘇省委選中的文革重點對象之一。他是教育廳長,教育結的領導人,教育界 是毛澤東確定的文革的要“奪權”的五個“界”之一。另外,毛澤東在 1966 年 5 月 7 日給林彪的 那封信中明確說了:“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所以,吳 天石是文革的總方針早已規定了的文革對象。實際上,教育一直在“中央”的統一領導下,吳天 石雖然是一省的教育廳長,其實沒有很大權力來對教育事務自作主張地作什麽。另外,吳天石 和另一作者合作編寫過一本小冊子,題為《談談我國古代學者學習精神和學習方法》,1962 年出版。當時批判“海瑞罷官”和“三家村”,對其他的出版物也往往照同樣的不講理的方式作出 捕風捉影的“批判”,都將其稱為“毒草”。加上當時即使是教育界領導人出過書的並不多,寫這 本書也就成為吳天石的突出的“罪行”。
在文革後,江蘇省委的領導人說,他們受到在他們之上的“中央”的壓力,所以隻好把吳天石當 作了打擊對象。看來是“中央”規定各省必須都找到自己的“三家村”和“黑幫”。不但江蘇,其他各 個省也都這樣作了。 因為吳天石夫婦被“鬥”死在南京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普通人對此也有一些解釋。關於 這一點,南京的一般的人的解釋比較簡單直接,他們說,相對來說吳天石是共產黨裏教育程度 和文化修養比較高的人,所以被共產黨裏教育程度和文化修養不高的人整。另一種解釋說,反 正一定要有人被整,所以每一層幹部都想把禍水引向別人,用以保護自己。 文革一開始,“五界”中的人,首先遭到攻擊,被打,被“鬥爭”,有的被“鬥爭”死去,有的在被殘 酷“鬥爭”後自殺,有的被長期囚禁。但是也有極個別的例外。比如,郭沫若。1966 年 4 月 14 日,郭沫若在全國人大常委會上發言,說:“我是一個文化人,甚至於好些人都說我是一個作 家,還是一個詩人,又是一個什麽曆史學家。幾十年來,一直拿著筆杆子在寫東西,也翻譯了 一些東西。按字數來講,恐怕有幾百萬字了。但是,拿今天的標準來講,我以前寫的東西,嚴 格地說,應該全部把它燒掉,沒有一點價值。” 郭沫若的發言發表在報紙上。“內部”是怎麽 和郭沫若談的,還沒有人說出來。郭沫若做了此事後好象就“過關”了,在文革中他沒有在“鬥爭 會”上挨過“鬥爭”。雖然他也遭到大字報的批評,受到壓力,他的上大學的兒子被抓走死了,被 說成是“自殺”的。但是每逢大會郭沫若總是出現在天安門城樓上,他的名字還在報紙上,他也 還住在原來的住宅裏。那個在北京後海附近的有花園和假山的大房子,原來是北京已經有三百 年曆史的中藥店“同仁堂”的財產,政府收走後給了郭沫若。 據當時的中共江蘇省委書記陳光在文革後寫的文章《難以忘懷的紀念》(《新華日報》, 1986 年 8 月 3 日)說,吳天石知道自己成為“點名批判”對象時,曾經去他的家,提出對他的 那本小冊子,能否按照郭沫若公開聲明把自己的著作付之一炬的方式來作。但是省委書記的回 答是:“你的心情我了解,但你同郭老的身份不同,即使省委同意你的想法,也起不了作用 呀!” 吳天石想要和郭沫若一樣做,也就是說,他願意認錯,願意悔改,願意否定自己,願意表示對 毛澤東的忠誠,願意追隨共產黨中央的指示。他不是對抗的,不是堅持己見的。但是他不被準 許他這樣作。於是,吳天石被停職,被報紙公開點名批判。當時,《新華日報》點名批判了一 百二十人。吳天石是其中之一。 在文革後的對吳天石的悼念文章裏,江蘇省委書記陳光感歎,吳天石“這位飽學之士竟然天真 地相信,隻要真心誠意地認個‘錯’(說實在的,他根本沒有什麽錯啊),把自己的著作付之一 炬,就能闖過這個關,逃過這個‘劫’。”陳光的感歎聽起來是真誠的。但是,怎麽才能不“天真” 呢?陳光沒有說,一個不“天真”的人應該怎麽理解共產黨的製度和方式。 在戰爭中,隻要一方投降,戰爭也就結束了。投降一方的士兵,可以當俘虜,保全性命。文革 卻連投降都不準許。對文革製定的打擊對象,不管怎麽檢討認罪,還是逃不掉被毆打侮辱甚至 被活活打死的下場。文革的規則比戰爭凶惡。 事實上,在文革中,每一個階段的打擊對象,都采取了承認“錯誤”,檢討自己的做法。除了極 其個別的例子,沒有人公開表示對抗。但是,對文革打擊對象的迫害,卻並不因此停止,反而 更加升級。從最開始,“彭羅陸楊”檢討了。後來,劉少奇鄧小平檢討了。但是,和吳天石一 樣,他們後來都被拉到“鬥爭會”上受到暴力性的“鬥爭”。不在權力核心中的人,也這樣。作家 肖軍說他寫的“檢查”有二十萬字。北京第八中學物理老師張連元寫的“檢查”,留下的底稿,也 有上十萬字。對此應當作更細的分析。
1966 年 7 月底,毛澤東在北京指責劉少奇和鄧小平把文革搞得“冷冷清清”,並且下令撤出當 時被派往各學校代替原來的共產黨黨委領導“文革”的“工作組”。
1966 年 8 月 3 日傍晚,南京師範學院的一些學生衝進李敬儀和吳天石的家,把他們架出門 去。這時,他們還穿著拖鞋。他們被拖著走,吳天石的腳被戳破,一路流血。他們被拖到南京 師範學院的校園,那裏已經有一個搭好的高台。有人宣布“批鬥黑幫份子大會開始”。有人把裝 垃圾的鐵絲簍套在李敬儀的頭上,有人把墨汁澆在他們身上。李敬儀吳天石陷入半昏迷。 接著,又把被鬥的一群“黑幫”拉到大街上,當時叫做“遊街示眾”。開始李敬儀和吳天石還被架 著走,他們昏迷過去後,就被在發燙的馬路上拖著走。拖了有一裏來路。李敬儀的身上磨得血 肉模糊,死在“遊街”過程中。吳天石在“遊街”後又被拉回學校繼續“鬥爭”。有人用麻繩把他綁起 來,還要把他綁在梯子上“示眾”。在這一過程中,吳天石雙臂被扭成骨折,雙腿癱瘓,腦水 腫,腳上的肉被磨光了。他昏迷兩天後,在 8 月 5 日死亡。 李敬儀和吳天石已經死去,永遠不再可能說出他們所受到的折磨的細節。李敬儀和吳天石當時 的年齡是 53 歲和 56 歲,並不很老。他們在這樣的“鬥爭”後死去。我們可以想見他們受到的折 磨是多麽殘酷。
在吳天石死去的那一天,8 月 5 日,在北京,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的紅衛兵“批鬥黑 幫”,打死了副校長卞仲耘,當時 50 歲。大規模的校園暴力興起了。不但是李敬儀和吳天石夫 婦,不但是卞仲耘校長,還有大量的教育工作者。後來,還發展到大量的城市居民也被紅衛兵 抄家和毆打致死。
1996 年,李敬儀吳天石夫婦死亡三十年之後,文革開始時的中共江蘇省委書記江渭清出版了 他的回憶錄,題為《七十年的征程》(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在書中,江渭清說出了一個 和吳天石有關的事情。1966 年 8 月,江渭清到北京參加中共中央委員會的八屆十一中全會。 他曾經在電話上和南京談過吳天石之死。接著,在討論修改“十六條”(《中共中央關於文化大 革命的決定》,1966 年 8 月 8 日)的過程中,毛澤東和周恩來,曾經找他和譚啟龍(中共山 東省委書記)談話。江渭清在書中說,他告訴了毛澤東和周恩來,現在,學生把人戴高帽子, 拖上街遊行,打罵侮辱,把人都搞死了。(江渭清回憶錄,528 頁)。 實際上,北京的卞仲耘校長被打死後,該校紅衛兵負責人宋彬彬等也在當天就向中共北京市委 第二書記吳德作了當麵報告。但是吳德至今沒有說出他是如何向更上麵報告以及那些人是如何 答複的。 江渭清的書沒有說出的事實是,在“十六條”發布之後,暴力性“鬥爭”大規模升級,愈演愈烈。 但是從他的敘述,我們知道毛澤東和周恩來完全了解當時發生的這些殘酷的打殺事件。 在南京師範學院,在李敬儀吳天石死後,1966 年 8 月 26 日,又以“清算吳李黑幫”的名義,舉 行了更大規模的“鬥爭會”,“鬥爭”了數十名教師和幹部。 在南京的其他學校,校園暴力迫害和殺戮也在發展。1966年夏天,我們現在知道的受難 者,還有南京第二中學的曆史老師朱慶頤。朱慶頤老師也是在所謂的“鬥爭會”上,被該校學生 打死的。他的獨生兒子朱世光在華東政法學院畢業後在湖南工作,在文革中因“反革命罪”被槍 斃。文革後得到“平反昭雪”。 另外,南京外國語學校的紅衛兵打死了一個所謂“出身不好”的工人。他的名字叫王金。有關情 況還待進一步考查。 在北京,現在了解到的在校園暴力中死去的教育工作者和學生,除了卞仲耘校長,還有: 1966 年 8 月 17 日,在北京 101 中學,美術教師陳葆昆被打死。1966 年 8 月 19 日,在北京 外國語學校,語文教師張輔仁和總務處工作人員張福臻被打死。1966 年 8 月 20 日,在北京 第三女子中學,校長沙坪被打死。1966 年 8 月 22 日,北京第八中學共產黨書記華錦被打 死。1966 年 8 月 25 日,在北京師範大學第二附屬中學校園裏,教師靳正宇,黨支部書記薑 培良和一個學生的母親樊希曼被打死。1966 年 8 月 27 日,在北京西城區寬街小學,校長郭
文玉和教導主任呂貞先被打死。在北京第六中學校園裏的“牛鬼蛇神勞改所”裏,校工徐霈田、 學生王光華和附近居民何漢成被打死。在北京師範學院附屬中學校園裏,生物教員喻瑞芬和一 數學教員的弟弟、中學生田鉞被打死。在北京景山中學,工友李錦坡被打死。在北京第四女子 中學校中,語文老師齊惠芹被打死。在北京第十三中學的“紅色刑訊室”裏,該校學生武素鵬被 打死。1966 年 8 月 27 日,在北京大學附屬中學校內,家住學校附近的工人陳彥榮被和另一 姓名尚未查出的老年女人被打死。1966 年 9 月 8 日,在北京第二十五中學,語文老師陳沅芷 被打死。 還有大量的人在被毆打和侮辱後自殺。當校園暴力擴展到校外,北京的和平居民也被大量殺 害,特別是擁有自己的住房的人。根據政府的“內部”統計,1966 年夏天,北京有 1,772 人被 紅衛兵打死。南京市或者江蘇省也應該有這樣的統計,但是江渭清的書中沒有寫出。 由於毛澤東對紅衛兵的熱情支持,在當時,這些殺戮不但大張旗鼓地進行,而且被當作功績。 在南京師範學院,在 1966 年 8 月 3 日這一天,打死了兩個人。後來該校成立的“革命群眾組 織”,名字叫做“八三造反師”,簡稱“八三師”。這個“八三師”成為南京文革中最活躍的“革命群 眾組織”之一。8 月 3 日那天的暴力活動指揮者成為這個組織的頭頭,後來又成為南京師範學 院的新的權力機構“革命委員會”的負責人,也成為南京市“革命委員會”的負責人之一。“八三 師”掌權的時候,在校園裏建造了巨大的毛澤東塑像。為了紀念他們的發起日,他們建造的毛 澤東塑像的高度是八點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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