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的兩代悲情 - 劉華右胳膊六四清晨被坦克碾去


劉華失去右胳膊
---北京大學的兩代悲情
 by王友琴 於2022年1月
 
1989年,北京大學有三名學生被殺害。他們是:嚴文、肖波、孫輝。

幾個星期前,有幾個微信朋友分別給我微信(這裏用作動詞)來我的一篇舊文章《未曾命名的湖和未曾麵對的曆史》。(這幾個朋友早已經讀過我的一些舊文章,但是如果看到老文章在微信群中流傳,他們會讓我知道。)這是我2005年,也就是16年前寫的文章。題目裏的“湖”是指北京大學校園內的“未名湖”。而“曆史”,是指文化大革命曆史。後來,我知道是北京大學的幾個校友,在傳閱我的這篇文章和尋找我的聯絡方式。
 
我很快和他們通了電話。他們關注了我的文革曆史寫作,特別是我的網頁《網上文革受難者紀念園》和我的書《文革受難者》。還有一個主要的事情,他們問我是否知道一個名叫劉華的人,在1989年6月4日失去右胳膊。他們認識他很多年,他們在考慮怎麽寫出來。
 
我在北京大學讀了本科和碩士,也寫過關於北京大學1950年代和文革時期的曆史。1989年我已經畢業離開北大多年,我知道青年學生在那一年的鎮壓中被殺害或者受傷留下殘疾。但是沒有聽到過劉華的名字。

劉華的父親姓劉,母親姓華,父母的兩個姓合成了他的名字。父親曾經在北大教書,母親一直是北大的一個職員。他生於1962年。1989年6月4日清晨,在天安門廣場西側幾百米處的“六部口”,坦克碾去了劉華的右胳膊。

他的幾個朋友到“人民醫院”看他。他們記得同病房裏還有三個學生,都受了重傷。

失去右胳膊,當然對任何人都是嚴重的,對一個年輕的男人尤其如此。他怎麽謀生?他怎麽過日常生活?我馬上想到這樣的實際問題。

他們說,他後來和一個四川妹子結婚。他的妻子漂亮能幹。文革後經濟改革允許辦私人小商業,他們現在的生活還過得去。

這讓人稍稍覺得一點寬慰。假使他們活在文革時期,政治上的壓力要大得多,而且沒有可能做小商業謀生。

但當我聽說劉華的父親名叫劉時衡,我的心又是一沉。我知道他的父親。二十年前,他父親和我通過信。
 
劉時衡老師畢業於北京大學數學力學係,留校任教。1957年他是年輕助教,因為說了他在上一次政治運動“肅反”中被迫跳樓僥幸未死的事,被劃定為“右派分子”。他和一批北京大學的“右派分子”一起,被開除公職,被罰去玻璃廠勞動。每月隻發十八塊錢。

我經曆過文革。在我上的中學北京師大女附中,校長卞仲耘被打死,四個老師被迫“自殺”,還有附近西單一個飯館的女服務員關雅琴被紅衛兵抓到學校中在化學實驗室裏被打死。但是因為年齡的緣故,我對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幾乎什麽都不知道。記得文革中和同班同學談起反右,一個同學說,她在她住的大院裏看到大字報,大聲念出“大鳥大放”(應該是“大鳴大放”),被人笑了。她比我大三歲。我那時候連“大鳥大放”都不會念。是查看了1957年的報紙書籍,以及劉時衡老師這樣的人的回憶錄後,我才對“反右運動”有了一些了解。

劉老師有家有孩子,妻子沒有上過大學,是級別不高的職員,工資低。他拿著十八塊錢的月收入,生活拮據。劉老師寫到一個同去工廠勞動的北大右派學生,沒有錢買雨傘,在商店裏拿了一把,被抓被批判鬥爭後,自殺了。我看了這一段非常難過。我長時間當過“知青”, 知道沒有錢的艱難。和“知青”相比,“右派分子”受到政治和經濟兩方麵的更嚴重的迫害。

在“反右派運動”中,北京大學劃了716名“右派分子”。在716人中,我找到七人,他們在被劃成“右派分子”後又被判處死刑殺害。劉華的父親活了下來,度過了21年的右派生活,1978年得到了“改正”。“改正”後,他沒有回北大工作,去了北京師範大學教書。妻子去世,他現在住在老人院裏。

1989年,劉華又遭受了大難。這是劉家兩代人的悲慘遭遇,也是北京大學的兩代悲情。

1989年,北京大學有三名學生被殺害。他們的名字是:嚴文、肖波、孫輝。

我的那篇文章的標題依然是切合事實的。北京大學有“未曾命名的湖和未曾麵對的曆史”。我們應該努力來寫和記,不要讓悲慘曆史重演。

2022年2月2日寫畢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