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曾國藩家書》,讀到他給弟弟曾國荃的一封信,有這麽一句話:“平日最好‘花未全開月未圓’七字,以為惜福之道、保泰之法莫精於此。”
花全開後隨之而來的是凋謝,月圓滿後隨之而來的是虧缺,世人稱頌的“花好月圓”,在曾國藩眼裏,卻不是最佳狀態,最佳狀態是花尚未全開、月尚未全圓的時候。
曾國藩寫這封信,是在同治二年,即1863年,曾國藩即將迎來他人生的巔峰,也就是花全開月最圓時——翌年,湘軍攻破天京。
在“追求完美”幾乎成為一個時代的執念的時候,曾國藩的這句話,很是耐人尋味。
有多少人不懂盈滿則虧、盛極而衰的道理,不懂管理自己的欲望,雙目如炬、孜孜以求,卻不知進退、得意忘形,在攀上自己的巔峰,顧盼自雄時,旋即一個筋鬥,跌落下來。
01
當年曾國藩為什麽不稱帝?這是很多人喜歡討論的一個話題。
曾國藩如果要稱帝,貌似並不讓人過分詫異,擁兵自重,割據一方,問鼎中原,改朝換代,這樣的故事,在曆史上屢見不鮮。曾國藩之前,手握軍權者當了皇帝的,多了去了,即便在曾國藩之後,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滅亡了,還有個悍然稱帝的袁世凱呢。皇位誘惑太大了。
作為當時中國最精銳部隊——湘軍的締造者和掌控者,曾國藩堪稱那個年代中國最有實力的人,有稱帝的足夠本錢:
其一,清朝正規部隊綠營的戰鬥力,跟湘軍完全不在一個檔次;
其二,湘軍忠誠於曾國藩,都是他的子弟兵;
其三,當時“湘軍係”大權在握,8個總督級的封疆大吏,湘軍係和湘軍係的朋友,占了5個;全國15個巡撫,7個來自湘軍係……
當時曾國藩在老家建宅院,工匠都這麽唱:“兩江總督太細(注:‘細’即‘小’)哩,要到南京做皇帝。”
著名學者唐浩明在長篇小說《曾國藩》中,寫了曾國荃打下天京後,勸曾國藩稱帝的情節:
“‘我們學他。’曾國荃伸出左手掌,右手在掌心上劃出一個字來。曾國藩順著他的手勢看著看著,不覺屏息靜氣,最後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原來,曾國荃在掌心上劃出的是一個‘趙’字。毫無疑問,這指的是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
……
“曾國荃扯著曾國藩的衣袖口,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慢慢地吐出,‘滿人氣數已盡,你才是真正的真龍天子呀!’”
唐浩明在新著《冷月孤燈·靜遠樓讀史》一書中,第一篇文章就是《為什麽不做皇帝》,他寫道,曾國藩曾有4次被人勸做皇帝的經曆:
第一次,曾國藩在衡陽組建湘軍時,愛好研究“帝王之學”的湖南名士王闓運前來拜訪,勸曾國藩既不助朝廷,也不助太平軍,擁兵自重,蓄勢自立,與清廷、太平軍“三分天下”。
第二次,曾國藩已是兩江總督,兵強馬壯,大營駐紮在安徽祁門時,王闓運又華麗麗地出現了,滔滔不絕勸進曾國藩,後者微笑不語,手指頭蘸茶水在桌麵寫字,王闓運一瞅,曾總督寫了一連串的“狂妄”。王闓運最終失望而去。(值得一提的是,多年後,他的得意門生楊度,成功地“忽悠”了袁世凱稱帝。)
第三次,湘軍打下安慶,這是一個巨大勝利,此時接到鹹豐帝猝然駕崩的消息,繼位的載淳才6歲,正是“主少國疑”的非常時期,當年趙匡胤就是在類似情形下黃袍加身,奪了孤兒寡母的天下。這次勸進者,不是王闓運了,而是他的湘軍集團高層人士,勸他“問鼎”的有之,暗示他“東南半壁無主”的有之。
第四次,就是曾國荃在打下天京後,感覺到清廷對湘軍頗有些“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意味了,決定先下手為強,挾打垮太平天國之威,轟轟烈烈幹一場。於是勸說兄長,學趙匡胤,兄弟們死心塌地跟你幹。曾國藩的回複是:老弟,你有病,好好躺著,我找人給你看病。然後匆忙走了。
02
曾國藩為什麽不稱帝?很多人分析了很多原因。也許可以用一個原因來解釋:因為他是曾國藩。
他是一個按孔子教誨真正做到“每日三省吾身”的人。他很清楚自己是誰,他很明白人性的弱點,他能夠有效管理自己的欲望。
道光二十四年,即1844年,這年三月,曾國藩從北京給弟弟們寫信,提到了“求闕”二字,“闕”即空缺、虧損。“求闕”的意思,應該是:人不必過於追求極致、完美,有些缺陷,反而是好事。
1844年,正是曾國藩在京城仕途大好之際,他給弟弟們寫這封信,源於一事:在湘鄉的曾家欠了上千金的債,他從北京寄錢回家,還要求弟弟拿出400金贈送給親戚,因為親戚更窮。弟弟們當然不幹了,於是他寫了封長信,做思想工作:
“兄嚐觀《易》之道,察盈虛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無缺陷也。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天有孤虛,地闕東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眾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豈若是不公乎?今吾家椿萱重慶,兄弟無故,京師無比美者,亦可謂至萬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闕齋。蓋求闕於他事,而求全於堂上。”
這段話的意思大致是:
哥哥我讀《易經》,悟出了“盈虛消息”之理,天地之間的充實與空虛,是隨著時間的變化或生長或消落的。一到極致,就會轉化,盛極而衰,連天地日月都這樣,何況人呢?
人有些缺陷,是再正常不過了。正因為世人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陷,也正因為世人都追求圓滿完整,從而難免存在著怨憤之心、忌妒之心。
如果你什麽好處都占盡,既不公平,而且很危險。我們曾家,現在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兩代高堂都健在,這是多麽的幸福,而且兄弟姐妹俱全,我本人也官運亨通。人世間的好事,我們曾家占了太多。如果還一味追求更多的好處,將會因此而損害現有的美滿。
這是人之常情:若看到我們曾家什麽都能得到的話,便會認為天道不公平,怨憤、忌妒便會向曾家發泄,我們有可能麵臨無妄之災。所以,拿出400金贈人,又有什麽關係呢?
唐浩明如此評價曾國藩的“守闕”:曾氏的求闕觀念源於《易經》。《易經》這部儒家經典,揭示了宇宙自然中一個很重要的現象,即萬事萬物隨時都處在變化之中。
這種變化的特點是盈、虛、消、息互相轉化,沒有久盈久息,也不會久虛久虧;盈到一定時候就會變為虛,息到一定時候也會變為消,反之亦然。
這種變化的另一特點是:盈滿是短暫的,一旦到了這種時刻,便會立即向虧缺方向轉化,反之,虧缺卻是長期的;而盈滿又是少見的,虧缺則是普遍存在的,如天有孤虛、地缺東南等等。既然虧缺是自然的常態,那麽,有缺陷也便是人的常態,真正得道之君子,要安於有缺陷的生存狀態。
“求闕”與“花未全開月未圓”,其實是一個意思,同種心態。唐浩明評價說:常人都追求齊全,追求完美。“求闕”的心態則不主張這樣,倒是希望常常有點不足,有點遺憾。
到底是完美好呢?還是有點缺憾好呢?這中間沒有孰是孰非的問題,而是取決於一種處世態度。比來比去,可能還是以存闕為好。因為“完美”很難達到。“完美”是沒有固定標準的,為著一個虛幻的目標去拚死拚活地追求,人很累,而意義卻不大。
曾國藩還把自己的居室,命名為“求闕齋”,時時提醒自我:麵對名利地位財物等誘惑時,要知道,你不可能擁有一切,你擁有的越多,離圓滿越近,殊不知,虧虛將至、災禍來臨。
皇位的誘惑,當然是終極誘惑。堪稱:月圓到無比飽滿、花開到淋漓盡致。曾國藩不動心。
那是一個越吹越大的氣球。
03
鹹豐帝生前承諾:誰打下天京,就給誰封王。
但清廷並沒有兌現承諾,曾國藩打下天京城,立下天下第一功,朝廷隻加曾國藩太子太保、一等侯爵,世襲罔替。但即便如此,曾國藩也攀上了人生巔峰。
深知“守闕”之道的曾國藩,可以想象當時的內心之惶恐與言行之謹慎。
他要讓自己的弟弟避免“盈滿則虛”的危險,曾國荃跟他不一樣,在曆史上是一個“功高多謗”的人物,“殺人如麻,揮金如土”,性格缺點非常明顯。當時湘軍水師最重要的將領彭玉麟,剛直耿介,曾經三次請求曾國藩大義滅親,誅殺老弟曾國荃,弄得曾國藩苦惱不堪。
打下天京後,曾國荃固然立下頭功,但殺人太多、搶掠太多,民間流傳曾國荃的吉字營湘軍擄掠的金銀如海、財貨如山,一時間,長江上成百上千艘舟船,滿載這些財寶駛向湖南,同時奏報朝廷:洪秀全的“聖庫”,已無金銀。清廷自然大為不滿,當時財政困難,還指望著奪取太平天國的國庫來充實一下呢。
清廷此前並非不知道曾國荃有硬傷,但畢竟需要他打仗,現在天京打下來了,形勢就頗為微妙了。隻是曾國荃正在得意之際,未能察覺,但曾國藩卻很清醒。
他在大功告成後,上報有功人員名單時,位列第一的不是他弟弟,寫的是湖廣總督官文,“六月,克複江寧,曾國藩奏捷,推官文列名疏首”(《清史稿》)。官文主要是在後勤方麵做了些工作,“征兵籌餉,接濟東征”,但有一點很重要:官文是滿人。曾國藩還列了一係列有功人員,竭力淡化曾國荃的“頭功”。
接下來,曾國藩又主動要求裁撤湘軍,“奏準裁撤湘軍兩萬五千人”。不僅裁軍,還讓曾國荃解甲歸田,他給這個容易衝動的弟弟寫信說:“金陵克複,兄弟皆當引退,即以此為張本也。”
但此時曾國荃已被封為江西巡撫,正處於人生之巔峰,感覺多好啊,沒聽曾國藩的,看到老弟沒有反應,曾國藩立即又寫了一封信,言辭很嚴厲:“自古握兵柄而兼竊利權者,無不凶於國而害於家,弟雖至愚,豈不知遠權避謗之道?”他同時奏請朝廷,以曾國荃病情嚴重為由,請求將他開缺回籍。
曾國藩在兄弟中有崇高的威望,曾國荃隻能回湘鄉老家了,老兄勉勵他“百戰歸來再讀書”,他當然悶悶不樂,但是,一度沸反盈天的批評譴責已經平息下去了。
不要讓自己和家人處於盈滿狀態,以免招禍——這是曾國藩的智慧。他在一封家書中曾寫道:
“餘謂天之概無形,仍假手於人以概之。霍氏盈滿,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諸葛恪盈滿,孫峻概之,吳主概之。待他人之來概而後悔之,則已晚矣。吾家方豐盈之際,不待天之來概,吾與諸弟當設法先自概之。”
即將盈滿怎麽辦?“自概”。“概”引申為刮平、削平之義。管子說:“釜鼓(古代容器)滿則人概之,人滿則天概之。”容器滿了,人就用“概”去削平、刮掉一些,使之不溢滿出來。這是“人概”。同理,人滿了,天會借別人的手來概。曾國藩認為,“天道惡盈”,與其等老天爺假借他人之手來收拾,不如自己先動手。
他信中所說的“霍氏”即霍光,西漢末年的權臣,與三國時吳國的諸葛恪一樣,都是權傾一時、炙手可熱的人物,卻不懂收斂、不知進退,盈滿之際,大禍臨頭。
如何自概?曾國藩的辦法是清、慎、勤、廉、謙、勞,即清白、謙虛、謹慎、清廉、勤勞。簡而言之,他的“自概之道”,就是自律的智慧。
04
唐浩明在《冷月孤燈·靜遠樓讀史》一書中,有一章節叫《強者性格與求闕心態》。
他寫道:“古往今來,在軍政舞台上活躍著的人物,幾乎都是清一色的強者性格,而且這些強悍者又大多是強到底硬到頭的角色。但同樣身為軍政首領,曾國藩卻既具強悍氣勢,又藏求闕心態。在這個舞台上,如曾氏者並不多見。”
毫無疑問,曾國藩是一個強者,否則絕不可能以一介書生的身份,率領由血性儒生和淳樸農夫組成的軍隊,在亂世如麻中崛起,挺過一次次打擊,最終成為輝煌傳奇的主角。曾國藩為後人津津樂道的是他《挺經》,“打掉牙和血吞”,堅持就是勝利。這完全是強者的性格。
強者求闕,大為不易。弱者求闕,是一種自我安慰;強者求闕,卻是對自己的一種戰勝。
強者擁有太多資源太大權力太高地位太爆棚的自信心和太多人的恭維,也麵臨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誘惑,有時認不清自己,自我膨脹,驕縱放肆,“老子天下第一”,是經常的事。
曾國藩也經曆“求闕”從理論到實踐的過程。起初在長沙奉命辦團練時,書生意氣,驕傲清高,過於強勢,誰都不放在眼裏,手法簡單粗暴,狠辣嗜殺,還沒跟太平軍打仗,就落下了一個“曾剃頭”的綽號,結果在長沙城裏四處樹敵,得罪了綠營,也得罪了官場,實在撐不下去了,才去了衡陽。
後來打仗,打出了一些名氣,卻得罪了更多的人,處處有人掣肘,尤其是出湘進入江西境內作戰後,江西一省官員都與他針鋒相對,那個憋屈啊,他曾這麽描述湘軍在江西的日子:“士饑將困,窘若拘囚,群疑眾侮,積淚漲江……”眼淚多得如滔滔江水了。
正痛苦不堪的時候,他的父親過世了,他當即上疏要求回家守孝,不等皇帝回複,把軍隊拋在江西,徑直回了湖南老家,一時輿論大嘩,朋友們都在批評他。皇帝自然不允,他又上疏訴苦,其實存了討價還價之心,希望皇帝出麵幫他脫困。但當時正值天京內訌,太平軍元氣大傷,皇帝回複說:既然如此,你就在家裏待著,守孝三年再說。這其實就是把曾國藩給廢了。
那段時間在湘鄉,是曾國藩人生最痛苦的一個階段,舉動大異常態,整日生悶氣,“心殊憂鬱”,動不動就罵人,但痛苦過後,開始反思,思索什麽是真正的不隻是停留在理論層麵的“求闕”,他自稱為“大悔大悟”。
複出時,他完全像變了一個人,不再鋒芒畢露,變得和氣謙虛。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變成了一個“官油子”,他仍然是律己甚嚴的曾國藩,隻是悟出了什麽是“強者求闕”,自控力更強了。
前些年有本叫作《自控力》的書賣得很好,作者是美國健康心理學家凱利·麥格尼格爾博士,這本書講了自控力的秘密,闡述了人們為何會在誘惑麵前屈服,以及怎樣才能抵擋誘惑。例如,有一節叫作《大腦的彌天大謊:為什麽我們誤把渴望當作幸福?》。曾國藩若讀到這一節,肯定引為知音。
事實上,完全可以把《曾國藩家書》,當作中國文言文版的《自控力》。自控力完全可以通過訓練來獲得,曾國藩的超強自控力,是通過作為儒家學者近乎殘酷的自我修煉完成的,他律己甚嚴,堅持每日反省,甚至到了今人難以理解的程度,例如,他在一次日記中寫道:
“昨日夢人得利,甚至豔羨,醒後痛自懲責,謂好利之心至形諸夢寐,何以卑鄙若此!”
夢是人的潛意識深處的反映,曾國藩連自己潛意識中的貪欲都不寬恕,完全是心靈苦修了。
他“求闕”,是針對身外之物,比如財富、地位、官職、名利,對於自身人格,他是追求完美的。
唐浩明寫道:“細細揣摩曾氏的求闕心態,其主要目的是針對‘貪欲’而來的。
的確,強者最難戰勝的,就是貪欲——機會越多,欲念愈強。
05
曆史真的跟曾國藩開了一個大玩笑,讓他真實體驗到了“花全開月已圓”之後的感覺。過山車一般的感覺。
同治七年(1868年),名滿天下的曾國藩改任直隸總督,上任一年多,就遇到棘手事:天津教案。曆史已有公認:天津教案是中國近代史上一次重大的中外文化、宗教、外交衝突事件,當時洋人飛揚跋扈,國人群情激憤,誤會無法解開,最終失控。曾國藩受命前來天津解決此事時,外國軍艦已開到天津。
他的一世英名,差點全毀在天津。前後比較很複雜,簡單來說,對天津教案最應該負責任的滿人崇厚,自己脫身而去,卻挖了個坑,把曾國藩給埋了。這裏麵有激烈的官場鬥爭,也離不開當時中國恥辱的弱國地位。
曾國藩一時被視為“老賣國賊”,被推到國人唾罵、皆曰可殺的悲慘境地。連那個王闓運,也寫信來罵他。曾國藩一生最重名聲,可見此事對他打擊之大。一年多時間後,沒有人再責罵他了,但他也已燈枯油幹,很快就去世了。
他一生“求闕”,努力“自概”,卻無法逆轉當時中國貧弱、官場黑暗的大環境。
今天再看曾國藩,他有他的局限性,後人也無法超越當時曆史去評判他。但今天“曾國藩熱”仍在持續,亦足見他的精神價值所在,尤其是“求闕”之心與對“花未全開月未圓”境界的追求,對今天很多人來說,都是清醒劑,時刻在警醒:要學會管理自己的欲望,切莫得意而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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