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用美、想像與魔幻思維的“撞擊力”,最能夠使我們在最平庸、凡俗、忙碌、無暇思索的環境中,搶下一個慎思明辨的“空”間。說得更準確一點,文學最能夠幫助我們找回在夜深人靜時與自己靈魂素麵相對的能力。
文學有用嗎
煞到你
有一年,我在法蘭克福看了一場藝術展覽,一進門馬上有一個展品吸引我的注意,讓我站在它麵前看了很久。它是玻璃器皿,形狀為一顆眼淚,總共一百個裝著眼淚的玻璃瓶一字排開,展品名稱為“一百個人的眼淚”。
我站在那裏,覺得震撼,很多念頭與問題電光石火一樣地穿過我的腦子。
我想問:“究竟如何取得一百個人的眼淚?”“是一百個人自己取自己的眼淚,再放到器皿裏嗎?”“還是這個藝術家找了一百個人,等到他哭的時候,把眼淚放進器皿裏?”“裏頭裝的眼淚,是什麽性質的眼淚?是喜極而泣,還是傷心欲絕的眼淚?抑或帶著這個小器皿,到廚房裏切洋蔥,或者噴胡椒,噴出來的眼淚再把它們接住?”當然也可能不是以上這些方法,而是像化學家一樣,把水、鹽等等化學元素組合成一顆百分之百的眼淚,放進裏麵。如果是這樣,有很多問題要出現了:作為藝術家,你到底想表現什麽?如果作為一個藏在別人房子角落裏的人,等到他情感激動時,趕快去接眼淚,這種藝術呈現,到底是真實抑或虛偽,界線在哪裏?如果這個眼淚,是洋蔥激出來的眼淚,與痛不欲生時流出來的眼淚,差別在哪裏?如果是用水、鹽與各種化學成分組合成百分之百的眼淚,卻不來自一個眼睛,而且不帶有人的情感,裝在小小的容器裏,它是不是眼淚?
電光石火之間,我明白,藝術與文學的作用是一樣的,藝術透過實體的形式展覽,文學透過文字來“煞到”你。
其實宗教中所謂的禪修和頓悟,所要促成的也不過是那一刹那間的撞擊,使你進入另外一個境界,抽離每天早上起床刷牙、上班、打電話、電腦上網的慣性,把你從非常密集的流程裏抽離出來,得到一個俯瞰的角度,看著自己的存在,以及你與所處的時代、空間之間的關係。“眼淚”這件藝術品促使我進入更深一層的“思”。
第二,我想說的是文學也促成了“辨”,這就回到儒家幾千年前就重視的“思辨”,所謂學問就是“慎思明辨”。
藝術與文學中有份很強烈的作用力,就是“辨”這個字,使你比較有能力分辨最細微的現象與幽微的情感。這種細微的現象與幽微的情感,在你日常生活慣性中,是完全盲目的。譬如你們現在坐在這個地方,眼睛看著我,是否同時感覺到旁邊有拱門,拱門有簾幕,外麵有光從簾幕射進來?而你們今天到這裏來的路上,有沒有從感官之中注意到今天的上海,是否有陽光?是什麽樣的陽光?當陽光從外麵透過薄紗窗簾照進來,經過過濾,有點朦朧、模糊的,與另外一個時空裏陽光的質感完全不同。在生活的過程裏,我們對細微的現象與幽微的情感往往是視而不見的。而當文學一下子“煞到”你,你會突然有所發現。
“辨”當然也牽涉到文學的一個作用:顛覆。我們在平常慣性的定律裏,對很多事情有刻板、製式、主流、約定俗成的成見;但是,文學有一種魅力,撞到你的時候,會使你赫然發現原來的位置被顛覆了,突然發現事情不應該這麽看。用“思”與“辨”來說,文學的思辨最核心的對象,與傳統的慎思明辨有一點差異,以儒家來說,核心對象是國家、政治,是“天下事”、“風聲、雨聲、讀書聲”。可是,文學的深思與細微的分辨核心對象是:人性。
是屍體還是遺體?
一位醫學係教授,帶我去看他上解剖學,我從來沒看過屍體被打開,他問我會不會不能承受?我說:“你放心!作為一個寫作的人,什麽都可以承受。”那堂課有十三個小時長,我從來沒有注意過解剖學是怎麽上的,也不知道解剖學教室裏有沒有氣味,在毫無概念的情況下,他讓我穿上白袍,就進去了。現場是像現在這樣大小的廳,總共十八個台子,十八具泡過福馬林的屍體,每一個台子都圍了二十幾個學生,是將來的醫生。
首先,請問我應該用“屍體”還是“遺體”?中間的差別在哪裏?如果說“屍體”的話,中間是否會有很多問題可以繼續往下想?如果說“遺體”的話,是否整個情感都會不一樣了?我想你們應該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這些十八歲的孩子們,將來要成為醫生,他們將來會如何對待我們呢?
那天解剖課的內容,是如何用手裏的刀與鋸子,把胸腔蓋打開。在我看來,他們似乎都是第一次上課的學生。既然不能夠拍照,我隻好拿著本子寫生,去畫他們。我的樣子很像教授,當我穿過去的時候,就有學生拿著沾血的鋸子,來問我要從哪裏下刀?
我很細地去看這十八具遺體,也看見學生在用刀的時候,其實不知道從哪下,一下子切到骨頭,又碰到神經,也不知道組織、神經、皮與肉之間如何分開,就在那裏鋸來鋸去。切出來很多沒有用、血肉模糊的東西,就丟到小桶子裏。老師一桌一桌地巡,告訴他們筋與絡之間的空隙應該如何尋找,如何一刀切入。
記得《庖丁解牛》的故事嗎?梁惠王來看廚子“丁”如何解掉一頭牛,發現他“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一切一割,一收一納之間,完全像音樂。梁惠王大吃一驚,問這是怎麽一回事?神奇的庖丁說,我開始去解剖牛的時候,眼睛看到的是一整頭牛,可是,三年以後,我根本看不到全牛,隻看得到局部,局部被放得非常大。到了今天的境界,“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一頭牛的屍體放在我麵前,我不用眼睛去看牠,而是用神遇,對它的組織、肌理熟悉到一個程度,拿刀的時候,筋骨間的空隙、組織的肌理,筋絡緊密相連之處,刀一下去完全不會碰到,從空隙間一刀而下。
但是,當我在解剖室想著《庖丁解牛》時,注意到了,眼前陳列的不是牛。這十八具遺體,每一個人死因不同,性別不同,來處不同。本來以為這些屍體是捐贈的大體,後來老師告訴我,香港捐贈遺體做解剖並不風行,很少人捐贈大體;因此,這十八具都是路倒的無名屍,其中有很多年老的男性、女性。但是,我看到其中一具是相當年輕的歐美白人,赤裸而鮮活,看起來完全像是睡著了。他有什麽樣的人生曆程,會有一天倒在香港的路上,變成一具無人認的屍體,最後躺在解剖台上,讓一些鋸子都還不知道怎麽拿的孩子們,打開他的胸腔?
這堂解剖課,我們正在教年輕人如何在外科手術變成科學的庖丁,變成對人體結構認識最有本事的專家。可是,這些年輕人將來要麵對的不是牛,而是人。在醫學教育裏,在什麽課堂裏會教這些學生操刀技術之外其他的問題?當十八歲的孩子,拿著沾血的鋸子,麵對路倒的無名屍,他與屍體之間是什麽樣的生命關聯?
這兩百個穿著白袍的十八歲學生,在那個房間裏麵對的是死亡,可是,他這一生的任務將會是麵對生命。他們麵對死亡的目的,是為了麵對生命。我們會在什麽時候教他們思考,生命來自哪裏?又要往哪裏去?他在生命來去之間的位置在哪裏?他“庖丁解牛”的技術學得再好,是否在心裏思索過終極目的是什麽?這些問題在醫學教育裏有教嗎?還是其實不知道從哪裏教起?
我想說的是,這些可能正是文學能夠發揮作用的地方。
透過文學,可以讓手裏拿著鋸子,麵對身體的孩子們比較容易認識“人”。否則,我很難想像,技術非常好的現代庖丁,卻對痛苦、絕望、煎熬沒有任何理解與認識;或者對於人性的複雜、懦弱與堅定,從來沒有經曆;甚至也從來就沒人跟他談過背叛、真誠的愛與愛的能量。我很難想像他以後要如何麵對必須處理的生命?
我隻是用醫學作一個例子。但是,如果你要問:“龍老師,我們是商學院的!我們跟生命、跟人關係不大。”你們之中有人這樣想嗎?如果有的話,那問題很大。如果對於人心靈的虛偽與真誠、對於愛和恨沒有過認識,那麽正義與不正義放在一起時,如何做細微的辨別?或者當兩種不正義被放在一起的時候?如果從來沒有思索過這一類的問題,這個人將來要做律師、法官、政治領導,是不是很可怕?
在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的事情發生之後,香港恒生銀行總行前,每天會看到一個老太太,一個人孤單坐在大樓前麵,放一台小小的錄音機,播放類似詛咒的哭調,因為她一輩子的積蓄付諸流水。她沒有任何其他的方式來伸張自己的委屈,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像到廟裏燒香的婦女一般,放哭調。請問,商學領域與人的痛苦、幸福真的沒有關係嗎?
看見看不見的
如果你還沒有進入文學的領域,我再用一個例子來說明文學如何讓你看見你平常看不見的東西。
我們對於老年喪偶者,一般的認識是透過以下典型的描述:喪偶的老人得到憂鬱症的比例是有偶老人的兩倍。居喪綜合症最常見的表現是出現多種心理障礙,如沉默寡言、神情淡漠、對周圍事物不感興趣等症狀。有些人症狀長期持續,飲食不振、夜不能眠、麵黃肌瘦、呆木遲鈍、迅速蒼老,甚至產生厭世心理而自殺。
如果用文學來認識這種現象或情感,是怎樣的狀態呢?回想一下元稹的《遣悲懷》:
閑坐悲君亦自悲,
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
潘嶽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
他生緣會更難期。
唯將終夜長開眼,
報答平生未展眉。
文學與一般文字是不一樣的。喪偶老人的“症狀”,在這首詩裏呈現了更真切的內在情感。這就是文學的力量。
我們都知道西元七五五到七六二年的安史之亂,課本上大概就是這樣的描述:“對社會的破壞極大,主要是在北方的黃河流域,戶口減掉五分之四,人口減掉三分之二,人民喪亂流離等,整個城空掉,人皆消失。”這個描述,就讓你體會了那悲慘的景況嗎?
唐肅宗乾元二年,郭子儀與其他九個節度使,帶了六十萬大軍包圍安慶緒,可是指揮太亂,大軍潰敗,必須在洛陽以西到潼關一帶大量抓兵。杜甫剛好從洛陽經過潼關,目賭抓兵的狀況,寫了《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迎。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文學,像照相機一樣拍下一個鏡頭,與之前對安史之亂的說明相較,給你的震動是不一樣的,文字的重量就在這裏。
所以,可以有一種主流敘述,描繪戰爭的偉大,或者光榮的勝利。但是,透過文學,你可以看到大樹林裏的一棵樹是怎麽回事,或者可以看見一棵樹上的一片葉子是怎麽回事。一片葉子從不同角度看,陽光照下來的時候看,雨水打下來的時候看,用各種不同角度的細微看,這隻有文學做得到。
與靈魂素麵相對
今天,還想與你們分享兩個流亡作家,他們都不是中國人。
“思”與“辨”之間,文學對人性的深刻探討還可以幫助自己認識到存在的處境,得到一種俯瞰的角度,在一個極其安靜的時刻,看自己的生存處境以及處境與時代之間的關係。
大家都知道海涅的歌曲吧,最有名的是《羅蕾萊》。海涅的詩有三千多首被譜成歌—歌德隻有一千七百首—詩與音樂結合之後,擴散的力量就更大。海涅在大家的認知中是一個浪漫、抒情的詩人,但並非如此簡單。
想一想當時的背景,一七八○年代歐洲爆發“法國大革命”,有如原子彈爆發一樣,將政治思潮向外輻射出去。那時的德國還不是一個國家,是由很多獨立的小城邦組成的。在十八世紀德國的語境裏,有一個名詞叫“西方文明精神汙染”,指的就是來自德國的西方—英國與法國—的自由思想與開明的政治改革。一七九七年海涅就出生在一會兒屬德國、一會兒屬法國的小城,但凡在法國統治裏,都是開明政治,德國一搶回來,馬上就進行思想箝製,嚴格控管出版。海涅在成長過程中,講德語卻向往法國思想,認為那是先進的文明。他對於祖國—德國—的認同,不是政治上的認同,而是文化上的認同。他曾經寫過充滿愛國情操的詩:
我曾有美好的祖國
高聳的橡樹溫柔的紫羅蘭
祖國以德語親我,以德語慰我:
(難以想像的悅耳)“我愛你”
但他同時在思考怎麽去對付剝奪他自由的體製,他寫下這樣的詩:
德國審查者們□□□□□□□□
□□□□□□□一堆白癡□□□
海涅以這首中間被挖空的詩抗議當時的政治審查。那時德國各邦有各種言論箝製,其中包括對出版的控製:當局估計大多數買書的人都買不超過三百二十頁的書,因此規定凡是超過三百二十頁的書就不必送審。海涅當時的出版社,就把字體放得特別大,讓每一本書都超過三百二十頁,便可以不送審。
在前一首詩裏,你看到他如何熱愛他的語言、文化和他的祖國,後一首詩裏,他表達強烈的抗議。
現在過了快兩百年,我們都知道後來德國發生了什麽事。回頭看海涅在一八四○年說過的話,可以看到文學心靈很強的獨立性,不隨波逐流,也因此能透視現實。海涅當時就說,德國這種狂熱的愛國主義,是有一種完全排外的、仇外的基礎,在德國的土地上,愛國主義一定會打敗普世價值。所以當時他呼籲,如果普世價值趕快搶先,說不定還會有希望。
一八一九年,這個進步青年到了柏林。那些年,所有進步的公共知識分子,包括非常有勇氣、熱血奔騰的大學生們,紛紛走上街頭,訴求德國統一。在一個大型的群眾集會裏,一個非常有群眾魅力的演講者慷慨激昂地號召大學生:“凡是不愛國的書,我們把它燒掉!”那些書就在熊熊烈火中被燒掉了。
可是二十幾歲的詩人海涅說:“今天你會燒書,明天你就會燒人!”曆史的災難總是“始於焚書,終於焚人”。海涅一八二一年說的這句話,證諸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納粹在柏林焚書,以及後來的大屠殺。這預言令人毛骨悚然。
海涅成為“大預言家”,並不是因為他是多麽了不起的曆史學家或趨勢專家,而是因為他有一顆深刻的文學心靈。
回到前麵與大家分享的:文學最深的、最本質的地方,就是文字的魅力會促使你去“思”與“辨”,當你有深刻的思辨能力時,你才可能在二十四歲時看見這樣深沉的東西。
另一個作家,大家可能比較熟悉:米蘭·昆德拉,他在二○○九年的作品《遇見》裏說:“小說家永遠在一個人生的實驗室裏麵。”請問在實驗室裏做什麽呢?他永遠在看,永遠在觀察,永遠在思索,永遠在設法做大膽的假設,在推翻自己的前一個假設。
小說家不斷在追問一個最根本的問題:“人的存在是什麽意思?”這些思索不僅僅發生在小說家身上,也可以發生在普遍各行各業的人上,不管讀醫、讀商,從事任何一個行業,選擇任何一種誌業,大概都離開不了對人性最深刻的認識。
文學用美、想像與魔幻思維的“撞擊力”,最能夠使我們在最平庸、凡俗、忙碌、無暇思索的環境中,搶下一個慎思明辨的“空”間。說得更準確一點,文學最能夠幫助我們找回在夜深人靜時與自己靈魂素麵相對的能力。
2010年11月20日,香港大學經濟及工商管理學院的上海學習中心正式成立,上海複旦大學與香港大學聯合舉辦「傑出學人講座」,邀請龍應台主講「文學有用嗎?」,與港大、複旦的IMBA學生和校友,共享一場文學下午茶。本文為現場實錄,收錄在龍應台新書《傾聽》中,由印刻出版。
轉自鳳凰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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