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大腿底下
2010 年6月，在倫敦舉行的一場學術會議上，靈長類專家蘇珊·佩裏（Susan Perry）向同行們播放了一段令人不適的視頻：兩隻南美卷尾猴把尖利的長指頭深深地戳進了對方的眼眶。畫麵中，兩隻卷尾猴一臉怪相，顯得非常難受。它們 時而翻著白眼，時而神經質地眨動眼瞼，但是它們盡量保持身體不動。整個過程長達一個小時。偶爾，肮髒的尖手指會滑出眼眶，但一方會毫不猶豫地將其插回另一 方的眼中。
正 如我之前所說，這種驚悚的舉動完全符合累贅原理：動物會利用代價高昂的身體信號來測試社會關係。當一個群體層級森嚴或競爭激烈，為了確認彼此在權力結構中 的位置和相互關係，群體成員付出的身體代價往往會高到離譜——這正是卷尾猴麵臨的社會現實。佩裏就指出，用冒犯行為周期性地考驗盟友的容忍程度，是卷尾猴 判斷同盟關係是否延續的生存策略。
不要以為卷尾猴是惟一這麽幹的靈長類，想想我們自己吧。許多人應該都還記得，為了顯示自己的忠誠，有人曾經把領袖的像章直接別在肉裏。隻不過在今天看來，由於社會地位的極端不對等，那些行為荒唐到難以置信的地步。
其 實，在阿莫茨·紮哈維（Amotz Zahavi）提出累贅原理之前，托馬斯·謝林（Thomas Schelling）就已經在思考這方麵的問題。他在《衝突的戰略》一書中提到，要形成一個牢固的社會關係，或者達成一個意義深遠的合作，關鍵在於怎麽解 決責任承諾的難題。采取“一報還一報”的策略，以及寄望於“日久見人心”的經驗，都是行之有效的辦法。然而，它們都是基於後果的決策，無法幫助人們提前判 斷對方的可靠程度。而事實上這才是重點：我們用什麽來預判一種社會關係的前景，以及合作的可能性？
像紮哈維一樣，謝林認為答案在身體裏。無論是形成社會關係還是達成社會合作，還有什麽代價比身體更昂貴的呢？
當 然，他的回答還略顯含糊。換作紮哈維的語言，他多半會把累贅原理再強調一遍。他會說：“獲得關於對方承諾可靠信息的惟一方式就是給對方施加代價，以對他或 她不利的方式行事。”而代價高昂的身體，本身就意味著一種內在的誠實性。它很難被意識所操控，也不大容易配合有預謀的欺騙。
舉 個簡單的例子我們就能明白何謂身體的誠實性。想像一下，當你與一個陌生人同在一架電梯裏會是什麽情形？你會讓對方靠近你嗎？你會盯著人家看嗎？多半不會。 真實的情形往往是，雙方隔得盡量遠，麵對著電梯門，望著樓層顯示的數字，或者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以避免目光接觸。當然，你還會有一些應激行為：抿嘴、摸鼻 子、撓頭，強迫症似的看手機等等。總之，在那樣一個封閉促狹的空間，你會不假思索地用身體語言維係與陌生人的距離。另一方麵，不經思考你也懂得，除非想與 對方形成進一步的關係，不然你不會有過多的身體動作，因為那樣做不僅容易遭人誤解，還很不經濟。
從新陳代謝的角度講，一切展示性質的身體行為都是奢侈的。孔雀在異性麵前開屏，瞪羚在獵豹眼前跳躍，都是一旦失敗就將付出生命代價的行為，當然有著高度的內在誠實性。那麽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人呢？總不能時刻以生命代價為標準吧？
讓 我們再回到類似電梯的場景，看看猴子們是怎麽做的。跟人差不多，兩隻素不相識的獼猴在狹小空間裏相遇，焦慮是難免的。它們會小心翼翼地避免目光接觸，神經 質地抓撓自己，直到從那裏麵逃出來為止。不過，假如這種封閉的情形維持更長的時間，情況就會起變化。其中一隻猴子（往往是個頭較小的那一方）會放下身段， 主動給另一隻理毛。而對方則心安理得地享受服務。這中間，享受者偶爾會象征性地給服務者理毛。但是幾秒鍾之後，它就要求得到下一輪的享受。你來我往，兩隻 猴子會形成了一種相對穩定的關係。
不過，還有另一種情況。如果關在一起的猴子個頭一般大，它們之間就會進行“一報還一報”的博弈，盡量拉開距離，互相不理睬。煎熬太久，雙方也會有給另一方理毛以化解僵局的意圖，卻又不甘心主動妥協，因而理毛行為總是半途而廢。如此頻頻試探，直到筋疲力盡。
可 見，在沒有交往經驗的前提下，陌生個體之間的互動策略，判斷依據就是身體。更準確地說，是身體發出的象征意義的信號，而非肉體本身。就“誠實性”的極端意 義而言，身體互動是極其殘酷的。譬如馬蜂。有人做過考察，為了爭奪社會地位，一棵無花果樹上的54隻雄性馬蜂，有42隻斃命於同類。它們的胸部與腹部布滿 刺傷的孔洞，其中一些已經身首異處。然而多數動物，包括靈長類的猿猴和人，都無需像昆蟲那樣動輒以性命相搏。可能正是因為身體互動的代價十分高昂，所以不 少物種轉向了象征性的身體測試，就像群居動物中普遍存在的“啄序”（Pecking order）——盡管在我們看來，這種象征一點兒都不抽象。
陌 生者的互動依靠身體，熟悉者的社會關係更需要身體。比如結盟的雄狒狒。它們除了相互理毛，還用一種驚悚程度不遜於卷尾猴的方式來進行關係測試。具體方法是 這樣的：趁其他狒狒不注意，相隔甚遠的兩隻雄狒狒先是目光接觸，接著默契地奔向對方。相遇之時，它們像公狗撒尿那樣抬起後腿，伸出前肢輕輕握住對方的睾 丸。數秒之後，它們各自跑回原地，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靈 長類專家將這種行為稱之為“問候”。他們發現，具有穩定合作關係的雄狒狒經常相互“問候”，無論在這種關係中雙方的地位對不對等。在關係糟糕的雄狒狒中， 絕無問候行為。至於關係不穩定的雄狒狒，它們之間的問候則往往難以達成。芭芭拉·司馬茨（Brabara.Smuts）就統計過，她觀察到的600多次問 候，約有一半沒有成功，甚至有7%最終以暴力或暴力威脅告終。
我 曾經提到過，古希臘時期的法庭證人得按著自己的睾丸發誓，古羅馬戰士會捏住對方的睾丸來承諾生死。我們甚至能夠從作證（testify）與睾丸 （testicle）的關聯中看到身體在社會關係裏的中心地位。這兩個詞都源於同一個拉丁語“testis”，意思是目擊、證明和見證。就連“聖約” （Testament）這個詞，也與睾丸有聯係。否則，亞伯拉罕不會要求他的仆人發誓的時候說這麽一句：“請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大腿底下。”（《舊約-創世 記》第24章第2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