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絕不在看到真相前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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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常流失於涕淚交加中
文丨柴靜
一
美國有一個著名的白宮記者,叫海倫·托馬斯,逼問過9任總統,進攻性極強,後來白宮特別在新聞廳給她專門設了把椅子,上麵用小銅牌刻著她名字,又用她的名字命名了一個獎項,盛譽極隆。
她八十多歲的時候在書裏回憶自己職業生涯,曾經感歎美國新聞業的蕭條,說“不知畏懼,不帶好惡地去報道,美國的新聞人忘了嗎?”
我自己的經驗是,不知畏懼並不算難,不帶好惡不容易。
好惡是每個人都有的,不可避免,
隻不過,有記者這個身份,會約束人們表達自己好惡的本能,它要求你提供盡可能多的事實,而不是看法。
八十歲的時候,海倫離開供職五十七年的美聯社,開始成為一個專欄作家。
專欄作家與記者的區別是,她從此提供看法。
在接受這個邀請的時候她說“我挺高興的,為什麽不呢?這麽多年我都在按事情的本來麵目描述它,現在為什麽我不能按我想的樣子來說呢?我每天早上醒來就可以說,今天我恨誰?”
也許她帶點玩笑,但箭一旦不再忍受約束,就會射出。
一個月前,她迫於輿論壓力辭職了,在將近90歲的時候。
原因是她在某一個集會上,對著一個鏡頭說:“告訴以色列人,滾出巴勒斯坦……他們(以色列人)可以回家,去波蘭、德國,去其他任何地方。”
她是黎巴嫩移民的後裔,她說這話的原因就是她恨。
二
我曾經遇到過CBS的一位記者,我們談一個問題,他下了一個判斷,我說我去過那個地方,我了解到的情況有些不一樣。
他打斷我“中國根本沒有真正的記者”。
“記者首先要給對方說話的機會”我說。
“你們是沒有信譽的一方”。
這種對話很難談下去。
不信任是媒體從業者的一部分天性,這不稀奇,也沒什麽可指責的,但是敵意是另一回事。
不信任可以保持疑問和觀察,可以討論與爭辯,但敵意是一種預設,一種觀點,尋求能支持自己情緒的證據,刻意忽略對對方有利的事實,站在一個善惡二元,黑白分明的世界上。
我自己有過這種經驗,知道英雄與混蛋的道德模式最容易煽動人們的情緒,一個“反對……!”的立腳點很容易變成一個集體的代言人,使人熱血激沸,淚水漣漣。
法拉奇在911之後寫《憤怒與自豪》,她說自己“哭了六天六夜”寫下這本書——那不是報道,甚至不是文學,用她的話說是“訓誡書”,這篇檄文裏用的詞都是“壞蛋”“強奸犯”“蛆蟲”這樣的字眼。
淚水和憤怒是人之常情,但我慢慢覺得,公眾對記者這個職業的要求是揭示這個世界,不是揮舞拳頭站在什麽東西的對麵。
三
我曾經寫文章悼念過一位俄羅斯的被暗殺的記者安娜,叫《思考比恐懼更強大》,看到老婦人在她像前放上的白色玫瑰,我寫的時候心酸眼熱。
後來遇到《華盛頓郵報》的記者ANN,她在莫斯科駐站十六年,說:“我為安娜難過,但我並不讚賞她的報道。”
“為什麽?”我有點意外。
“因為她的觀點太多。”她說“她總是站在她認為的弱者一方,簡單地批評。”
我們都痛恨暴力和對記者的虐殺,但是,ANN的話讓我不能不去想——我之前對安娜的評價是否太沒有保留?抒情的背後沒有更複雜的事實?單純的強弱黑白的報道能不能完全解釋現實?
我說“也許她是在一個那樣的環境下,常常被迫害的人很難避免……”
“但這樣慢慢會變成你本來反對的人”
“……那麽你認為最好的方式是什麽?”
她說“最好的防禦就是準確。”
四
看老郝的新聞調查,一期職業病鑒定的節目,反映那些受疾病所苦而不能得到公正的鑒定機會的工人們,看這節目時我為她驕傲,多年來她一直在做最艱苦的題,因為她心裏有對人的關懷。
她的片子中,有幾次以音樂致以同情,領導審片的時候,說“把音樂拿掉”。
她有點不服,偷偷留了兩段——她跟老範什麽都成,但就兩樣東西不能碰,“音樂和男朋友”。
後來看完老郝這個片子,我覺得領導的決定是對的,音樂是一種傾向,抒情,也可以說是一種強烈的看法,音樂一起,觀眾就跟著一哽,一軟,被影響了,但是如果出發點就是為弱者張目,事件的因果和邏輯就可能來不及宕實,直接進入了情緒。
同情是人類最美好的品質之一,但先入為主的悲情是需要我們共同警惕的。
有個朋友把一篇批評我的文字發給我過,我覺得說得真好,引在這兒跟老郝老範分享:
“如果你用悲情賄賂過讀者,你也一定用悲情取悅過自己,我猜想柴靜做節目、寫博客時,常是熱淚盈眶的。得誠實地說,悲情、苦大仇深的心理基礎是自我感動。自我感動取之便捷,又容易上癮,對它的自覺抵製,便尤為可貴。每一條細微的新聞背後,都隱藏一條冗長的邏輯鏈,在我們這,這些邏輯鏈絕大多數是同一朝向,正是這不能言說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們需要提醒自己:絕不走到這條邏輯鏈的半山腰就嚎啕大哭。”
他寫道:“準確是這一工種最重要的手藝,而自我感動、感動先行是準確最大的敵人,真相常流失於涕淚交加中。”
…
END
來源:《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