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一位大學同學私下裏告訴我,她的女兒和姥爺感情極深,她對她父親逝去沒能參加他外孫女兒的婚禮而感到非常遺憾。我勸慰她說,你父親他老人家雖沒親身參加但一定會在天上看著他寶貝外孫女婚禮全過程的。誰知她聽後又傷感地念叨了那句歎息,此時我也難過地無言以對,隻能權用蘇軾寫的那幾句詞回複寬慰她: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話雖這麽說,其實我能深深理解她的遺憾。

因為我敬愛的父親也已逝去。

較之母親,父親這個角色很微妙,每個人對父親都有自己獨特的感受。

有人對父親感情很深;有人在父親麵前表現出來的則是唯唯諾諾唯命是從;還有人對其尊敬有加待之如神;也有一些人對父親心懷畏懼能躲就躲。

作為一家之主和頂梁支柱,父親身上承擔的責任太重太重,重到容不得他輕易表現出兒女私情。父親給人的印象往往是不苟言笑,冰冷威嚴。人說父愛如山,但這一定是當你自己做了父親之後才會發出的感歎。

其實現在大多數人回過頭去看,在父親冷峻粗曠的麵容後,深深包藏了父親敦厚豐富的感情 -- 寬容大氣,舔犢愛憐,敏感細膩,甚或彷徨無奈。再往下探索,你或許會驚訝地發現他心底也有一塊碰不得的柔軟

我的父親是這樣一位父親。他,工作極度認真大事必講原則;他,對母親事無巨細言聽計從;他,在我麵前從不輕易露出笑臉卻通常態度溫和;他,每天看報紙和三十分鍾的新聞聯播就是他一生僅有的兩個愛好卻終生引以為豪。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父親在我的記憶中從沒見他掉過眼淚。唯一的一次還是聽奶奶講的,那是在一個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夜晚當他得知我從全托幼兒園出走失蹤後。

父親遺傳了祖父的身材。一米八幾的高高個子,四方臉,寬肩,身材勻稱略顯瘦削。一個標準的美男子。

父親常在我們麵前誇耀他那個年紀的滿頭黑發。父親在我記憶中滿頭烏發的最後畫麵是他在上海虹橋機場送我出國時留下的。那是當我就要跨進安檢門之前,我猶豫了一下,轉身又來到了機場大門口,想再看一眼父親。這時見到的是遠處他高大筆直的英俊背影,身著一套得體好看的藏青色中山裝。這是他最後留給我的俊朗男子漢的形象,也是我心中最有神的父親形象,一直存留在腦海中直到現在。

等到再見到他時,他已是頭發灰白顴骨突出的老人。我驚訝十四年的時光 -- 雖然時間是長了點 -- 竟能將一個如此高大英俊的父親改變成一個如此衰老的老人!

那時他已患了癌症,剛做過手術,蜷縮在醫院的病床上, 已全無以往高大的身形。

以後,我總是努力將這個畫麵從我的腦海中驅除而代之於父親在機場的那個挺拔的背影。

這不能責怪我不懂人總是要變老的常識,因為我認為在我心目中的父親不該是躺在病床上的那個父親。

最後一次再見到父親時,他已因吸入性肺炎住進了醫院的ICU病房。每天一次的病房探視在過了兩個星期的假期後到了回美前的最後一天。我知道今天這次見麵可能就是和父親的生離死別了。短短的探視時間到了,我不得不離開。就在推開病房門的那一刹那,我猶豫了一下,又走回到父親病床前,好似重演了當年在虹橋機場的那一幕。凝視著父親蒼老的麵容,插著喉管的父親也無聲地看著我,那一刻,四目對視的雙方眼神和空曠周圍的萬籟寂靜所造成的那種心靈震撼,直到過了這麽多年後一經想起還絲毫未減。

來世我們再做父子,我心裏想著,眼圈紅了,父親將頭轉到了一邊……

七十天後,父親離開了人世。

我保存的父親去世追悼會的錄像至今都沒有勇氣打開。

我現在有時還在問自己:以後真的就再也看不到那個高大的父親了嗎?一個活生生的父親就這樣永遠消失了嗎?

父親去世後,和我前麵提到的那個大學同學一樣,我常暗自傷感父親沒能活到參加他的長孫的大學畢業典禮,沒能看到他的孫兒結婚生子。

父親去世後,清晰地夢見父親也就一次。夢境中的父親有著滿頭黑得發亮的頭發,身著他在虹橋機場的那身穿著,但沒有和我說一句話,隻是微笑地看著我。醒來後我想,他可能覺得該說的他都說了,這次回來是和我永久告別的,因為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夢見過他。聽人說,如果極少夢見到逝去的親人,那就意味著親人在那邊生活得很愉快。

父親去世後,我一直有一個後悔。我後悔在父親生前沒有和父親有過這樣一次深談: 問問他老人家這輩子他最高興和最遺憾的事是什麽,他這一生所有的願望都實現了嗎,還有他對我的建議和今後的希望。

父親去世後,我還有一個深深的遺憾:為什麽在我回美之前的那個晚上,怎麽就沒想到懇求ICU值班醫生讓我留下來陪陪他老人家,為他做些事情,比如為他擦擦身子,聽聽他的呼吸,和他說說話,雖然那時他已喉嚨插管不能言語。

現在所有的後悔都太遲太遲了。

這是一種痛徹心扉的遺憾,尤其是在半夜醒來夜深人靜時想到這些!

父親去世後,我向母親要了兩件父親生前穿過的貼身衣服。

現在,有時想念父親了,我就會將他的衣服貼身穿在身上。這時,我覺得我能感受到父親的體溫,覺著他就在身邊擁抱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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