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什麽是文化?

龍應台:什麽是文化?

2015-04-16 
點擊因為愛關注我喲

走出道德之困境,還世間以溫馨。
如何覺醒良知,歸正人心。誠求大家見解、投稿.

加本人微信號:improvefl-boyuan
人生路上,我們攜手同行!(本公眾微信號:yinweiai-boyuan


 

 

 


 

作者:龍應台

 

 

 曾經有一個特別奇怪的場合,做為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長的我被要求當場“簡單扼要”地說出來,“文化是什麽?”

  

  是在一九九九年的議會裏。從九月開始,官員每天四五個小時坐在議會裏接受議員輪番質詢。我是個“新生”,議員發言多半用一種怒吼咆哮的聲音,麥克風再把音量加以擴大,耳朵嗡嗡作響,一天下來,暈眩的症狀出現,我總在頭昏腦脹的狀態下回到辦公室,再看公文到半夜。交通局長是學者出身,他的症狀是胃絞痛,想嘔吐。到了十二月底,預算要三讀通過,第二年的政務才能執行。咆哮了四個月的議會為了要表現“戮力為公”,很戲劇化地總是通宵不寐地審預算,從下午兩點開始連審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時。議員可以輪番上場,回去小睡一場或者吃個酒席再回來,官員卻得寸步不離地徹夜死守。我坐在大廳一隅,看著窗外冬夜的雨濕濕地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響,覺得全身徹骨的寒意。

  

  就在這樣的一個濕雨焦灼不安、黑夜透著荒謬的清晨三時,我發現我被喚上了質詢台,為台北市的文化預算辯護。一個議員,剛從外麵進來,可能才有應酬,滿臉紅通通地,大聲說,“局長,你說吧,什麽叫做文化?”

  

  文化?它是隨便一個人迎麵走來,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顰一笑,他的整體氣質。他走過一棵樹,樹枝低垂,他是隨手把枝折斷丟棄,還是彎身而過?一隻長了癬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憐憫地避開,還是一腳踢過去?電梯門打開,他是謙抑地讓人,還是霸道地推人?一個盲人和他並肩路口,綠燈亮了,他會攙那盲者一把嗎?他與別人如何擦身而過?他如何低頭係上自己鬆了的鞋帶?他怎麽自賣菜小販接過找來的零錢?他,獨處時如何與自己相處?

  

  文化其實體現在一個人如何對待自己,如何對待他人,如何對待自己所處的自然環境。在一個文化厚實的社會裏,人懂得尊重自己──他不苟且,因為不苟且所以有品味;人懂得尊重別人──他不霸道,因為不霸道所以有道德;人懂得尊重自然──他不掠奪,因為不掠奪所以有永續的生命。

  

  在一個空蕩蕩的議堂裏,半夜三更,這樣談文化,好像隻有鬼在聽。我心裏在想,我知道,你以為我會談雄偉的博物館、華麗的音樂廳和偉大的藝術家,不,如果你給我更多的時間,我會繼續說下去,即使是三更半夜寒意澈骨:


  胡蘭成描寫他所熟悉的江南鄉下人。儉樸的農家婦女也許坐在門坎上織毛線、撿豆子,穿著家居的粗布褲,但是一見鄰居來訪,即使是極為熟悉的街坊鄰居,她也必先進屋裏去,將裙子換上,再出來和客人說話。穿裙或穿褲代表什麽符號會因時代而變,但是認為「禮」是重要的──也就是一種對自己和對他人的尊重,在農婦身上顯現的其實是一種文化的底蘊。何謂底蘊,不過就是,沒有學問、不識字的也自然會知道的禮數,因為祖輩父輩代代相傳,因為家家戶戶耳濡目染,價值觀在潛移默化中於焉而形,就是文化。農婦或許不知道仲尼曾經說過“爾愛其羊,吾愛其禮”,但是她舉手投足之間,無處不是“禮”。

  

  希臘的山從大海拔起,氣候幹燥,土地貧瘠,簡陋的農舍錯落在荊棘山路中,老農牽著大耳驢子自橄欖樹下走過。他的簡單的家,粉牆漆得雪白,牆角一株薔薇老根盤旋,開出一簇簇緋紅的花朵,映在白牆上。老農不見得知道亞裏斯多得如何談論詩學和美學,但是他在刷白了的粉牆邊種下一株紅薔薇,顯然認為“美”是重要的,一種對待自己、對待他人、對待環境的做法。他很可能不曾踏入過任何美術館,但他起居進退之間,無處不是“美”。

  

  在台灣南部鄉下,我曾經在一個廟前的荷花池畔坐下。為了不把裙子弄髒,便將報紙墊在下麵。一個戴著鬥笠的老人家馬上遞過來自己肩上的的毛巾,說,“小姐,那個紙有字,不要坐啦,我毛巾給你坐。”字,代表知識的價值,鬥笠老伯堅持自己對知識的敬重。

  

  對於心中某種“價值”和“秩序”的堅持,在亂世中尤其黑白分明起來。今天我們看見的巴黎雍容美麗一如以往,是因為,占領巴黎的德國指揮官在接到希特勒“撤退前徹底毀掉巴黎”的命令時,決定抗命不從,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保住一個古城。梁漱溟在日本軍機的炮彈在身邊轟然炸開時,靜坐院落中,繼續讀書,思索東西文化和教育的問題。兩者對後世的影響或許不同,“抵抗”的姿態卻是一致的。

  

  對“價值”和“秩序”有所堅持,對破壞這種“價值”和“秩序”有所抵抗,就是文化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