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六三年 (轉)

來源: kola 2014-09-13 17:50:2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504 bytes)

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 老愚


母親懷我三個月時,和乃雄他娘去趕集。
 

集,是農村貿易的主要方式,從牲口買賣到日常用度,全靠集市交易完成。就周期而言,有單日集、雙日集,有一四七集、二五八集、三六九集(一四七集, 指逢陰曆初一、初四、初七、十一、十四、十七、二十一、二十四、二十七有集,餘類推)。扶風縣境內大的集市有齊家埠、杏林鎮、召公鎮等,畢公區一帶的人, 習慣去齊家埠趕集。齊家埠,坐落在渭河北岸,與啞柏、槐芽同為西府名鎮,因東漢大儒馬融的“絳帳授徒”而更名為絳帳鎮,逢雙日有集。

母親她們手挽手往塬下走。五月天,麥子快熟了,田野裏悄無聲息,兩人說著貼己話,孕育生命的女子,走在藍天下,內心湧動著莫名的快樂。她們並不想買什麽東西,趕集不過是散心的由頭罷了。

 

走了五六裏路,來到雙廟坡坡口。朝南望去,眼前是一幅打開的關中平原風景圖:幾十裏外,秦嶺擋住了外麵的喧囂;腰身粗大的渭河,在不遠處泛著水光; 隴海線上火車哐嘡有聲,往東是省會西安,往西是寶雞,再遠便是邊陲新疆。平日裏被“人民公社”役使,賣苦力,掙工分,從早到晚不得歇息。生活,就是打糧食 交給“國家”,再從生產隊手裏分到活命的口糧。

走了十五六裏路,到了集市。戲台,牲口,百物,吃食,人們擠來擠去,一張張幹澀愁苦的臉,這時都略微舒展開來。路過卦攤,倆人被算命的叫住了,“不靈不要錢……”

摸骨算命先生摸了乃雄他娘的手,說了句“帶把兒。走不遠,愛哭。”乃雄他媽嗤的一聲笑了,“我還不想讓我娃離家太遠哩!”輪到我母親,她不免有點兒 緊張,她不知道算命是好是壞,怕知道謎底。身為無產階級革命對象的“地主”後代,她惶恐不安。嫁給湯老大的兒子,圖的就是安全。丈夫官做上去了,也許就更 踏實了。現在,肚子裏的孩子是她最珍貴的財產,也是她人生的指望。

她不太相信算命這回事,但既然來了,就不妨聽聽“預言”。當算命的抓過她的手,依次從掌心捏到指頭,她的心也在噗噗亂跳。

“男娃,耳大有福,往大地方走了。”

聽到這話,母親一下子踏實了。她掏出一毛錢酬謝人家,“靈驗了再謝忱你!”

我在母腹中孕育的這一年,世界上發生了幾件大事。

朝鮮戰爭之後形成的冷戰格局依然延續,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兩大陣營緊張對峙。但雙方都在尋求妥協,核大國美英蘇開始締結《禁止核試驗條約》的談判, 籠罩在核戰陰雲下的地球人總算喘了一口氣。


曾宣稱要埋葬資本主義的蘇聯元首赫魯曉夫,在共產主義運動停滯之際,提出了“和平共處,和平競賽、和平過渡”的 政治方針。

這讓夾在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中國異常憤怒,信奉鬥爭哲學的毛澤東奮起反擊,在“九評”蘇共“修正主義”的論戰文章中,中共重申自己的主張:全世 界無產者同被壓迫人民被壓迫民族聯合起來,反對帝國主義和各國反動派,鞏固和壯大社會主義陣營,逐步實現無產階級世界革命的完全勝利,建立一個沒有帝國主 義、資本主義、沒有剝削製度的新世界。


 

總理周恩來為國民繪製了一幅在二十世紀末實現“四個現代化”的藍圖,黨魁毛澤東發出了“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最高指示。一場以剝奪政治對手劉少奇生命為目標的奪權鬧劇即將上演。

“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毛澤東需要的“螺絲釘”,“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社會主義精神符號——“雷鋒”出籠。

饑餓,貧窮,失業,混亂……“土改”“公私合營”“反右”“大躍進”“人民公社”等一係列惡政,正引發社會、經濟的全麵崩潰。當局被迫采取如下措施:城鎮裁人,知青下鄉,計劃生育。

《鐵臂阿童木》1963年元旦在日本富士電視台開播。這部根據手塚治蟲漫畫拍攝的電視動畫片,講述了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少年機器人阿童木的故事。十 七年後,中國孩子才能看到這個聰明、勇敢、正義的少年。同時期的中國孩子正端詳著“共產主義”——“人類最理想的社會製度。”1962年7月修訂的《新華 字典》如此解釋道:“共產主義分低級、高級兩階段。在低級階段,即在社會主義社會,分配原則是‘各盡所能,按勞分配’。在高級階段,即在共產主義社會,分 配原則是‘各盡所能,按需分配’。”

美 國黑人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發表《我有一個夢想》的演講,呼籲政府給予黑人與白人平等的權利,“我夢想有一天,這個國家會站立起來,真正實現其信條的真諦: ‘我們認為真理是不言而喻,人人生而平等。’”美國總統肯尼迪在“柏林牆”前發表“我是柏林人”的演說,“自由有許多困難,民主亦非完美,然而我們從未建 造一堵牆把我們的人民關在裏麵,不準他們離開我們。”

母親念了幾年私塾,但沒讀過多少書。那時,隻要有耳朵即可。村子與外界的聯係,是通過老皂角樹上架著的一隻高音喇叭實現的,中南海的聲音當天即可傳到這裏。

國家大事就這樣進入每個國民的心裏。

每個人的命運都與遠方的“最高指示”息息相關。毛澤東建立的新政權,將人們從私有製的自生存狀態,變為專製國家的一分子,誰能牢牢粘在“國家”這張皮上,便能衣食無憂,前提是交出靈魂,接受權力的驅使。

母親從喇叭裏感知這個國家的脈動。她心裏想的是父母會否安生,弟弟妹妹們能否長大成人。作為長女,她有天生的責任感。

我不能妄自揣摩母親的情緒,但可以想見的是,從剛剛過去的三年大饑荒(1959—1961年)熬過來,生存的憂慮無時無刻不壓在她心裏,外祖母常常 念叨,說民國十八年的“關中大年饉”如何嚇人,絕戶,人吃人,餓殍阻路,她眼前恐怕經常浮動這樣的景象。活下去!怎麽才能在蒸籠般的新社會裏活下去呢?她 明白,一切都得從頭做起。她決心學習裁縫,靠為人做衣服掙點活錢。

院子中央那叢茂盛的黃花,透出一絲耀眼的喜氣。

地裏長滿了莊稼,社員們把汗水灑在土裏,豐收的果實卻要送到扶風縣國營糧站。紅光滿麵的幹部說,一部分送到北京,給毛主席老人家擀麵吃;一部分送到 咱們的社會主義兄弟回家,讓他們吃飽了跟美帝國主義作鬥爭;一部分藏起來,準備跟蘇修打仗。口糧按工分和人頭分,得盤算著吃,才能勉強把一年四季撐過去。




日子緩慢。太陽從東邊升起,慢慢爬到頭頂,再磨磨蹭蹭掉下去。

在半饑餓狀態下,母親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

我降臨人世的那個夜晚看到了什麽?

昏暗的煤油燈下,一定閃爍著三雙喜悅的眼睛。

母親後來說,奶水不旺,外祖母急得睡不著覺,花錢買了一隻老母雞,才有奶喂飽我。

生下我,坐滿月子,母親下地幹活,我就躺在外婆的懷抱裏慢慢長大了。

咪咪貓,

上高窯,

金蹄蹄,

銀爪爪,

上樹樹,

逮雀雀,

逮下雀雀喂老貓。

籮籮,

麵麵,

殺公雞,

擀細麵。

婆一碗,

爺一碗,

兩個小夥兩半碗。

屎巴牛點燈,

點出先生。

先生算卦,

算出黑娃。

黑娃敲鑼,

敲出她婆。

她婆碾米,

碾出她女。

她女刮鍋,

刮出她哥。

她哥上櫃,

上出他伯。

他伯碾場,

碾出黃狼。

黃狼挖棗刺,

挖出他嫂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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