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4)
勞工節假期結束,方琳要回去上班,誌偉還不能走,他這次來紐約要辦的事有點棘手,先把方琳送走才好安心做事。
兩個人一起開開心心地來,走的時候卻是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離開,方琳心裏真不是滋味。不管平日裏再怎麽好強這會兒也經受不住分別的難過。這幾天是方琳感覺最溫馨的日子,誌偉難得地放下工作,陪著她在城中四處逛,誌偉像是一張活地圖,帶著她穿街過巷,逛舊貨市場,看街頭表演,經常是心血來潮,想起那裏有好玩的就直奔過去,全無事先計劃安排。
這幾天一出門方琳就跟著誌偉連跑帶顛,一路上還得使勁抓住他的手,街上的行人多,不抓緊就跟丟了,兩個人拉著手在行人中鑽來擠去,餓了就在路邊隨便找一家快餐店,弄塊匹薩或是在街邊流動餐車買個熱狗,邊走邊吃,好像回到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方琳覺得這樣比坐在餐館裏正經八百地吃大餐還要開心。
候機室內,登機前的這段時間,方琳一直握緊誌偉的手,依依不舍,她真希望這樣的生活能一直延續下去。誌偉放下工作,精神狀態輕鬆,人也變得活潑風趣。誌偉自己也覺察到這點,他心裏很清楚現在做的不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使命,在完成這份使命之前他是不可能完全放鬆的。內心裏對方琳有一點歉疚,他還不能敞開胸懷去接納她,至少現在還不能,舒敏仍然占據著他的心,接納方琳就意味著要擠占舒敏的位置。
送走方琳,誌偉的心裏也空了一半。
從機場回來的路上,誌偉開始考慮如何著手解決眼前的難題。這個難題並不複雜,難在如何處理。當初誌偉和洪傑商定,每個月給紐約這邊打一萬,做為洪傑和小趙王強三人的工錢,洪傑四千,小趙和王強各三千,這個水平應該算是不錯了。在紐約市內的餐館裏做大廚或是樓麵企台,一個月也就兩千出頭到不了三千。
前半年大致上還運作順暢,雖然也出過不少小差錯,在誌偉的細心指導下情形逐漸好起來。可是最近半年,誌偉發現出貨和銷量之間有很大的誤差,問起來,洪傑也說不清楚,推說可能是記錯數了,要不然就是點貨出了問題。
這次誌偉到紐約之後,先去幾個客戶那裏走訪了一遍,有個老客戶最近三四個月一直都沒有訂貨,誌偉上門去拜訪,客戶的回答令他吃驚,這個客戶說“我一直有跟你們拿貨啊!每次都是你的人主動送貨上門。”
但是賬麵上沒有賣貨給這家客戶的任何記錄,庫存和進出貨數量對不上,顯然是有人在背後偷偷出貨,沒入賬。
這事怎麽處理?誌偉感到很為難,發現帳目出問題,起初誌偉還認為是這幾個人過去都是做裝修幹粗活不習慣對帳,疏忽大意造成的,現在可以確定不是這麽回事。當初在誌偉最困難的時候,洪傑幫過他,在洪傑受傷的時候,他和小趙,王強三個人也曾齊心合力想辦法渡過難關。現在出了這種事他該怎麽辦,難道大家隻能共患難不能同安樂?
不論是朋友還是合作夥伴,相互信任是最基本的條件之一,沒有互信,關係難以維持長久。生意有據可查,有賬可計,人情最難量化,把事情處理得讓各方都滿意才是最難的。
這幾天洪傑心裏也是不踏實,誌偉這次來紐約隻和大家見過一麵,吃了頓飯,之後就沒再露麵,說是要陪一朋友趁放假四處走走,可是洪傑還是覺察出什麽地方不大對勁。
過節的時候,遊客多,賭場裏人手緊張,於娜上班回不來,小趙和王強也去了大西洋城,連著幾天不見人。
節後的第三天晚上,在洪傑家裏,洪傑和誌偉開了瓶二鍋頭,就著小菜,開聊。
“洪哥,跟你商量個事。”
“你說吧,兄弟。”
“你看,現在紐約這裏的業務量一直上不去,加州那邊呢又缺人手,我想把這裏的人手轉到加州去,洪哥你說成嗎?”
洪傑心裏一驚,“你想把這裏撤掉?”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誌偉不動聲色地看一眼洪傑,他需要摸清楚洪傑的態度,還有洪傑在整件事裏起的作用。
“我恐怕走不了,你知道,於娜在這邊上班。”
“這個我知道,那麽小趙和王強呢?”
“這你得自己去問他們倆。”
在洪傑這裏摸不到底細,誌偉陷入苦悶,這件事是洪傑三人合謀還是其中一個私下裏偷著做的呢,不得要領,誌偉還不想馬上挑明,一旦當麵挑明也就沒有了回轉的餘地,難免要撕破臉,他不想看到幾個人互相指責推卸的難堪場麵,最好是用一種大家都保留情麵,不傷感情的方式解決問題。
誌偉走後,洪傑的心緒有點煩躁,在家裏坐不住,起身出門,來到大街上,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哪裏。
夜晚的風還是溫熱的,吹在身上臉上很舒服,洪傑一陣迷糊,酒勁湧上來,感覺腳底下發飄,腿有點發軟,晃晃悠悠地沿著大街往前走,經過地鐵出口,看到前麵韓國人開的生果店裏還亮著燈,洪傑感覺口幹,便想進去買瓶飲料。
他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店裏兩聲悶響,接著兩條黑影一前一後從裏麵衝出來,洪傑還沒有完全糊塗,心知不妙,想轉身避讓可是腿腳不聽使喚,和跑在前麵的一個黑人青年迎麵撞在一起,兩個人同時跌倒在地,洪傑努力往起爬,偏偏自己的腿和對方拌住,爬不起來。對方也往起爬,無奈兩個人的腿腳互相勾住,也沒爬起來。跟在他後麵的另一個黑人青年使勁拽起同伴,和洪傑相撞的那個黑人非常惱怒,撞上的這個人礙手礙腳地似乎有意糾纏,他抬手衝著洪傑連開兩槍,然後和同伴一起在夜色中逃走了。
還差一個月就滿四十歲,洪傑的生命旅程嘎然而止。一個原本胸無大誌,滿足於過小日子的人卻糊裏糊塗地被卷進一場曆史大潮,又身不由己地來到美國。沒有高學曆,沒有政治資本,也沒有親友在這裏,命運跟他開了一個玩笑。
那年春天,洪傑向單位領導請假說要進京探望還在讀書的弟弟,當時他還是機修廠裏的一名技工,老婆在商場做售貨員,兒子才兩歲,真是最好玩的時候,下班回到家裏,洪傑先要抱起兒子,親臉蛋,親屁股,翻來覆去地親個夠。
初中畢業後,洪傑聽從政府安排下鄉插隊,幾年後隨大流回城待業,在家裏吃了一年多閑飯才頂替父親的位置,進機修廠從學徒工幹起。一轉眼就是十年,在這段時間裏,洪傑娶妻生子,安葬老父,送比他小十多歲的弟弟進京讀大學,閑時喜歡學做木工活,結婚時的全套家具都出自洪傑之手。要是沒有那場變故,洪傑的人生路將會這樣一直延續下去,即使社會上的風向時時在變,漲價風也好,全民皆“倒”也好,都沒有讓洪傑偏離原來的走向。
當京城裏不安定的風聲傳到洪傑所在的小城時,人們大都還懵懵懂懂,多數人對時局都漠不關心,既然草頭百姓左右不了大局,隻有接受的份,那麽關不關心又有什麽分別呢,還不如關心下個月煤氣是不是又要漲價來得實際。但是洪傑的老娘不能不關心政治,老伴走了,大兒子娶媳婦成家,大孫子也抱上了,唯一惦記的就是她的老兒子,老話講,“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更何況這老兒子是她的驕傲,整條街才出了這麽一個進京上大學的孩子,街坊四鄰見了老太太都要奉承幾句。自從聽說京城裏學生鬧事,老太太就沒過安穩覺,放不下心,總跟大兒子念叨,去看看你兄弟吧,不成就把他叫回家來,等消停了再回學校。
京城裏的風波平息之後,沒到秋後就開始算賬,城裏的帳沒辦法算,法不責眾,真的是參與者眾,從單位頭頭到勤雜工,去聲援過的人占了大多數,都追究那就沒法收拾了,除非把整座城市都改成監獄,讓少數不沾包的人遷出城區,這是最省事的辦法,但肯定不可行,那豈不是變成“劣幣”逐“良幣”?到底誰當誰的家?誰專誰的政?不能細究那就隻好粗放,結果是各單位都走個形式,從上到下,大家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敷衍了事。
洪傑所在的小城可悲的是離京城很近,但又沒有近到可以享有相同的待遇,也因為離京城不夠遠,如果遠到可以忽略的程度也許會幸運地躲過秋後算賬。洪傑在京城裏做了些什麽,小城裏的人們並不清楚,不過分局和派出所的警察上門向他老娘和媳婦要人可是被四鄰都看在眼裏。機修廠的領導也弄不明白他們眼中最老實,從不給領導添麻煩的洪傑怎麽出趟門就惹下大禍。
原本不是政治中人卻意外地落入漩渦,不得不離開嬌妻幼兒,洪傑心中愁苦,輾轉到了紐約以後,他從最低層的體力活幹起,靠手藝吃飯,不摻乎任何政治活動,隻盼著有一天可以跟家人團聚,這個希望最終還是破滅了。
誌偉留下來和於娜還有幾個朋友一起料理洪傑的後事,洪傑在國內的妻兒接到消息卻不能來奔喪,她們拿不到簽證,洪傑生前為家人申請的綠卡還在排期中,如今人都沒了,綠卡也就成了泡影。幾年不見,夫妻感情也淡了,長期不在一起生活,夫妻關係也就是有名無實的一張紙而已。
最難過的是於娜,兩個人搭夥兩年多,相依為命地度過一段艱難歲月,彼此沒有約束也沒有承諾,沒有名分,有的隻是一份真情。當初洪傑每天晚上開車接她下班,給她一份安全感,為了她,洪傑身上還挨過一刀。後來於娜去賭場上班,一個星期回來一次,兩個人都牽腸掛肚地惦記著對方,見了麵就膩在一起,比各自原配夫妻還要親密。現如今,洪傑走了,一個同甘苦共患難的大活人就這麽突然消失了,於娜心裏的痛苦難以言表。
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裏,都盡量避免提起對方或是自己的家裏人,但孩子例外。於娜知道,洪傑最惦記的是他兒子,說起兒子來,一個大男人也會流淚。八年不見,孩子還會記得自己父親是個什麽樣子嗎?如今父子二人已是陰陽相隔,今生再也無緣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