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的春天是多事之春:蘇修侵略珍寶島、第一批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九大(共產黨第九次代表大會)的召開。
這三件事和小學生沒有關係,又有大關係。
三月初,那天白天沒有聽到“今晚有重要廣播”的通知,但是晚上新聞聯播時播音員的聲音憤慨激昂,讓人聳肩而聽----蘇修侵略我國領土珍寶島。
第二天,錦州市舉行大規模的示威遊行。各單位組織,沒有固定的路線方向。我們小學的隊伍上街的時候,快車道、慢車道、便道上已經擠滿了不同規模的隊伍。我們擠在隊伍和隊伍之間的縫隙中行走。看大人們振臂高呼口號、高唱革命進行曲示威,顯得我們格外淡薄。班長是個不服輸的小姑娘,深深感到“此間不可無我音”,於是起了歌頭“聽奶奶~,預備唱!”
全班同學一起“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卻原來我是風裏生來雨裏長,奶奶呀~~”地唱了起來。那是現在革命樣板戲《紅燈記》裏李鐵梅的一段敘事抒情唱。男孩女孩聲嘶力竭地唱著京劇選段示威,搞得兩旁大人的隊伍都唏哩嘩啦了。班長大概不知道我們是在抗議蘇修,而是來跟旁邊的隊伍爭風頭。
珍寶島事件時,毛主席發出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指示。這是毛主席語錄中最受孩子們歡迎的一條,跟各家“誰要是惹了你,你就狠狠地揍他”的原則一致。那段時間孩子們打架都按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節奏揮拳,老師解決問題時也是從“誰先犯了誰”入手。後來有人說那是處理敵我矛盾時用的,孩子們不懂敵我,那成語式的句子裏反複的是“人”和“我”,沒有出現“敵”,所以照用不誤。
冬意還沒有完全退去的時候,第一批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開始了。應屆畢業的高中生、初中生站在大卡車上,市裏為他們開完歡送會,就直接送往農村。小學生舉著紙作的彩旗夾道歡送,一車一車的,歡送的人們在路邊站了很長時間。
示威、歡送都過去後,迎來了慶祝。“九大”的勝利召開,被稱作全國人民的幸事,錦州人民比其他城市更幸運一層,因為毛主席把南方代表送給他的芒果轉贈給錦州市的工人代表一棵。全市人民舉行了朝拜芒果的儀式和慶祝遊行。
老錦州市規劃得很漂亮,市中心的兩個大十字路中間是圓形花壇,車輛轉彎時繞花壇即可,不出特別情況不需要警察站在中間指揮。百貨大樓前麵的花壇邊空地上支了一個高高的架子,架子用紫紅平麵絨罩著,頂端放了一個厚玻璃墊,墊上橫躺著一個小芒果,芒果上又蓋了玻璃罩。架子周圍站了幾個保衛芒果的工人民兵。
物資流通不夠方便的時代,這個北方小城的居民沒有幾人見過芒果。即便是沒見過,如果有誰解釋一下“芒果是皮厚核大筋多的熱帶水果”的話,人們可能會立即失去了對它的興趣。可是在聽到解釋之前,讓人們擠得水泄不通地瞻仰玻璃罩裏麵的帶有“毛主席對錦州市工人階級信任”的芒果的話,那芒果就不單是一種水果的名字,而是“聖果”了。沒人敢對它加以評論,更沒有人敢對這種瞻仰形式給予批判了。
全市人民從四各方向湧向花壇,黑壓壓的人群繞著花壇排隊,等待看那“聖果”。
“看到了、看到了!是黃色的”,排了半天隊轉到芒果底下時,所有的孩子都這麽興奮地喊。
孩子們已經變得很世故了,即便有人問“它是長在樹上還是蔓上?”也沒有人敢問“什麽味道?”如果問了,一定會有人用“想吞掉毛主席對工人階級的信任”的理由來定罪。事情過去這麽過年了,我一直惦念著那芒果最後是怎麽處理的,是不是也經過加工永久保存了。
至今我看到芒果還會聯想到它當年橫臥玻璃罩時的“神聖”風采。
就在我不斷學到“領土”、“備戰備荒”、“芒果”等新詞的時候,爸每天被叫到榴花街道派出所。
珍寶島事件以後,全國進入了備戰狀態,東北地區尤其緊張,玻璃窗上用紙條貼了米字,以防被轟炸後玻璃亂飛。學校經常進行防空演習,所謂演習也隻不過是蹲在走廊裏,等“敵機”過後再回教室。
東北地區對“四類分子”的監督更加嚴格,白天勞動,晚飯後被叫去學習。有消息說為了防止國內的階級敵人與將要入侵的蘇聯軍隊裏應外合,要把對共產黨有宿怨的地富反壞右分子集中管製。爸進過勞教所、被集中到過水庫工地,爸預感到自己可能會被集中疏散到別的地方去。
那天晚上我正要朦朧入睡,爸低沉地對我說:“記住,今後不管到哪兒都不要給人添麻煩;二十四、五歲結婚;不要跟幹部子弟結婚,要跟工人家庭出身的人結婚”。
爸平時對我說教很多,像“不許說髒話”、“吵架不管勝負都損害自己的形象”、“坐車時腿要並齊”、“嚼東西不要出聲”等,我不止一次在心裏抵抗說:“都破四舊了,還講那些幹嘛”。
以為爸又在說教,我朦朦朧朧地“嗯”了一聲就睡著了。
據說,睡前的記憶保持的時間最長,所以勸學外語的人睡前記單詞。爸那天晚上對我說的話,時常回響在耳邊。平時家裏人說婚姻、對象之類的話題時都不允許我聽,那天卻講了那麽多關於我結婚的事。
後來才意識到,那是爸的訣別。爸沒有勇氣亮著燈時看著我的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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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有的地方把毛主席贈送的芒果煮了一鍋湯,工人排隊每人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