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我相信念這句話時,很多人心裏不由地漂起一個節奏,第5個字以後是唱出來的。
文革初期,毛語錄的很多條被一個叫劫夫的人譜了曲,收音機、高音喇叭每天不知要播放多少遍,給經曆過那個時代的人的心田、腦海裏都打下了抹不掉的印記。
“造反有理”如同壯行酒,唱著它去造反,暴行也合理化正當化了,沒人敢譴責,自己也不受良心譴責。
文革的積極分子,自己所作的一切以“造反”為最高標準;對他人、特別是對“黑五類”則是規章、法律、革命理論並用。
媽複職、我家重新有了戶口以後,媽單位的積極分子並沒有就此罷休。這次他們把革命矛頭對準了我!我背負著一條法律判決:我是父親的孩子,法律上已不屬於母親 [參考本係列(7)占領]。革委會容不得我這個資本家的孫女、右派的女兒繼續生活在宿舍的大院裏。
石家莊市有5個行政區,火車站在城市中央,穿過鐵路的地道橋把城市分成兩半:“橋東”和“橋西”,一般市民隻用“橋東”、“橋西”這兩個地理概念。橋東集中了從外地遷來的大工廠:棉紡織廠區講天津話;煤礦機械廠等廠區講東北話。相比之下橋西是土著居民的區域,講當地方言。
貫穿橋西的主要道路叫中山路。中山路西頭有一所小學叫中山路小學。這所小學解放前是教會小學,解放後也是該地區最好的小學。祖父家與中山路小學一條街之隔,走路3分鍾,當然屬中山路小學學區。我叔、姑、姐都是這所小學畢業的。
那時上小學報名屬居委會管轄,奶奶給我在他們居委會報了名,我自己在宿舍大院報了名。媽單位宿舍屬同寧胡同小學學區。從媽宿舍出來往東走5分鍾是同寧胡同小學;往西走7分鍾是中山路小學。每天早上別的孩子往東走,我一人往西走。
回憶過去時常想,如果當時我上了同寧胡同小學,他們是不是下手不會那麽狠。
“好學校都是優先錄取工農子弟,你是用什麽手段把孩子送進去的?”單位有人在批判會上這樣責問媽。
媽想說:“她爸爸家住在那個學區,孩子們常到奶奶家吃午飯,放學後常到奶奶家玩兒”。這是院子裏的人們都知道的。可是,現在說出“她爸爸”、“她奶奶”,正中了“藕斷絲連”論者的下懷,媽用沉默抵抗。
“別以為你不說話就能混過去,我們已經去學校調查了。你穿著工作服、戴著工作帽裝扮成工人混過去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們偉大的祖國什麽時候、什麽地區是看家長服裝收學生的?
文革期間圍繞我家有很多不實之詞,“穿著工作服、戴著工作帽裝扮成工人混過去的”是媽單位的人捏造的,還是中山路小學推卸責任編造的?是我最想搞清楚的一條。
媽用“孩子體弱多病要再照顧一段時間”搪塞了過去,但媽意識到他們不逼走我絕不會罷休。那時祖父一家已經下放到東北老家,石家莊已經沒有接收我的親人了。
“新羽,你還記得忠穎表姑嗎?”一天,媽突然問姐。
“不記得,是哪兒的表姑?”
“你爸的表妹,來你爺爺家玩兒過,跟我特別合得來。”
“那怎麽啦?”姐不知道媽要說什麽。
“她得了腹膜炎,知道自己不能生孩子了,非常難過,來你爺爺家散心。她特別喜歡你,整天抱著你跟我說`表嫂,你生的孩子這麽漂亮,再生了,一定給我`。”
“媽、你想把妹給人?絕對不行!”姐終於明白了媽要說什麽。
姐是我的半個媽,媽不在時全是她照顧我。60年經濟困難時期,姐看我餓得嘴唇都舔白了,在食堂喝粥時,碗底剩的一點雜豆,喝到嘴裏咽了湯再吐出豆來,用小手攥著跑到幼兒園一粒一粒送到我嘴裏。媽現在說的話她接受不了。
媽說:“你等我把話說完。忠穎表姑長得特別漂亮,知道她不能生育還有很多人追求她。聽說她結了婚,過得挺幸福。”
“那怎麽啦?”
“她們沒有孩子。”
“那怎麽啦?”
“沒有孩子的夫婦可以領養孩子,讓新力過繼給她們,當然是名義上。這樣可以保住新力的城市戶口,又可以躲開你爸的影響。”
“有那麽好的事?忠穎表姑家住哪兒?”
“錦州,你爸家親戚都在東北。”
“我可不願意妹去那麽遠、那麽冷的地方?”
“顧不了那麽多了,先保住新力的城市戶口要緊。好在錦州和石家莊同等級別,轉戶口還容易。等安定了,再把戶口辦回來。”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家裏大事小事,媽都跟姐商量。
忠穎表姑是爺爺的妹妹的大女兒,是爸的表妹,媽隻跟她在爺爺家相處過幾天。媽竟在這時把十幾年前的戲語當作我的救命稻草。
媽不知忠穎表姑婚後的住址,給她出嫁前的地址寫了一封求救信。
估計回信該到的時候,姐每天裝作玩耍在大門口等信。28戶人家的大院,有一個小門洞,門洞裏掛著一塊小黑板寫通知什麽的。郵遞員把來信都放在黑板的底沿兒上,人們路過時取回自家的信。媽單位的人老想抓住媽跟爸“藕斷絲連”的證據,也在關注我家的來信。
兩個星期過去了,還不見回信,媽絕望了。媽理解忠穎表姑的難處,這個時候隱匿一個右派的女兒等於引火燒身,即便是親戚、好姊妹,畢竟對方已經成家,鬧不好還會給對方丈夫帶來麻煩。
就在那時,媽收到一封從沒有見過的地址來的信。打開信一看隻有“同意,速辦手續”如同電報的6個字。
忠穎表姑察覺到了媽的處境,寫了這封隻有彼此理解的信。
文革期間,黑五類的出路都被堵死了。媽利用戶口製度中可以“過繼”這個縫隙,為我找了一個避風港。
媽在我不記事的時候把我分給了爸,又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過繼給了他人。媽總以為這場混亂很快會過去,在我還不太懂事的時候一切都能恢複正常。
媽對我偏愛、溺愛,到了親戚鄰居都出來替姐抱不平的地步。現實中,我離開她的日子卻一天天逼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