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過哈佛又如何,你下過鄉麽?
■發現中國
◎ 郭宇寬 資深媒體人
一位朋友前幾天剛見了蒯大富,跟我說,受不了了,這哥們兒,飯桌上一開口就是“兄弟我當年被毛主席接見的時候……”(之後省略三千字)
其實這也很正常,有多少人能夠走出人生最巔峰的記憶呢?人這個東西其實就是一堆碳水化合物,除了身上披的阿瑪尼,腳下踩的LV,身上噴的香奈兒,坐進一輛奔馳600,一個人能凸現自己屬於一個占據更多資源群體的標誌,就是他所擁有的記憶,記憶最能標明一個人屬於什麽圈子。
做不經意狀流露出你的讓人豔羨的記憶,比任何奢侈品更能讓人在你身邊感受到可望而不可及的絕望。所以錢鍾書筆下的妙人,總愛說“兄弟我在英國的時候……”
不過這個潮流眼下有了新現象,比如北大一位我很尊敬的著名教授,在各種場合作報告,好像是開憶苦思甜會,從來不提“兄弟我在英國的時候”,開口總要從 “兄弟我當年在陝西農村種地”的時候說起。這也不光是他一個孤例,我視野中成了腕兒的經濟學家,莫不如此。要不就是“兄弟我當年在生產隊當會計的時候”,要麽就是“兄弟我當年在廠裏當學徒的時候”。最絕的是周其仁,絕少談他出國經曆,愛說“兄弟我在完達山打獵的時候”。據說他每說到此,在座的女生都顯出無比崇拜的表情。
難道這些今天裘馬輕肥的經濟學家們,真的覺得當年自己種地、當學徒、打獵的時光,是最讓他巔峰的經曆、最幸福的時光?中國有7億農民,教授才有多少啊?不能簡單地這麽說。
記得上個世紀末,社會風氣不是這樣,那時候站在講台上的,一開口都得是“兄弟我在牛津的時候”,“兄弟我在芝加哥的時候”,不然根本鎮不住場子。為什麽這些年氣氛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
布迪厄對於文化資本的分析,給我很大啟發,他有本書,大概還沒有翻譯成中文,叫《區隔:趣味判斷的社會批判》,其中講各個社會階層如何依靠對不同文化符號的稔熟,來標誌自己的地位,並和其他階層區隔開來。
當年改革開放剛剛不久,見個金發碧眼的都非常稀罕,任何海歸,哪怕是西太平洋大學的博士,都沾了來自西方世界的文化資本的光。誰能有西方背景,誰就能把自己和絕大多數人區隔開來。我聽過有不少現在大學裏的年輕講師抱怨,自己沒有趕上好時代,擱十年前哪怕是在國外的二流大學讀過碩士回來,也能很輕鬆地被當作人才引進,當個教授。等教授位置都被占滿了,現在標準就高了,非得是歐美名牌大學的博士,還得從助教講師,開始一年年地苦熬。這些年輕人來自城市,中上收入的家庭,受很好的教育,一邊上大學一邊讀新東方,大學一畢業就去國外讀研究所,這幾年這批人回國求職了。
現在海歸這個詞就讓我想起巴西龜。記得我小時候,巴西龜剛被引入中國,很稀罕,在花鳥市場上一隻巴西龜的價格幾乎跟一隻畫眉鳥相當,10年以後,巴西龜就論斤賣了。
所以現在隨便一所重點大學裏都擠滿了等待職稱上升的海歸,每一個學曆背景都挺不錯。學術體係也像一個權力場,就像那個寓言裏的猴子,朝下看都是笑臉,朝上看都是屁股。而今天中國大學裏排在最頂端的學者,最有效地和其他野心勃勃的尾隨者區隔開來的方法,就是另一套讓其無法模仿的話語體係。在這幫海歸麵前,顯擺兄弟我在英國、美國的時候就不管用了。這些新一代海歸上過新東方,在國外談過戀愛,參加過俱樂部,個個英文都比在國外端盤子攢回國三大件的老一代海歸溜。
於是在這些新海歸麵前,文化符號的遊戲規則就變了,隻有開口就是“兄弟我種地的時候,如何如何”,這才是院長,主任級別的範兒,才能讓他們徹底望塵莫及,甘拜下風,念過哈佛又如何,你下過鄉麽?承認不服不行,大哥就是大哥。
這並不是指在教授中有這個現象,所謂社會科學,就是你要認識到社會是有客觀規律的,人就像白老鼠一樣是在規律中活著。那個著名的段子,陳丹青聽劉索拉強調王朔是“大院的孩子”,而說起她自己卻“是胡同裏長大的”,就覺得有些聽不明白:按說胡同裏長大的,多數是城市貧民,可劉索拉分明是高幹子弟。陳丹青後來才明白,劉索拉所謂的胡同是史家胡同小學的胡同,比王朔所住的容納了幾百戶軍屬的“大院兒”高級太多了。應該也是一樣的道理。
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得太複雜了,不過我確實相信,勢利不是一個貶義詞,隻有理解了什麽是勢利,才能理解什麽是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