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時候,有一種叫做蕗薹的植物,率先拱出來,拇指般大小,嫩綠的花苞,綻開一點點迎著風,殘雪混雜的枯草中很是顯眼。
當年的指導教官齊先生不巧因小車禍入院,我騎車兼走路去看他,沿途有很多小山坡,醫院到了,小提兜也裝滿滿的。師娘看到我捧著這些進來十分詫異,問你們也吃這個嗎?我說原來的房東老太太教我的,最好吃是做天婦羅,其次做醬。
蕗薹有些苦,味道很衝,但很香,被稱為春天的味道。師娘捧了這些牽我去她的廚房,取出一隻巨大的研磨缽,和一個流木樣的杵,輕輕搗幾下,然後沿著橫豎條紋轉。幾分鍾後,露苔成了棕黑色的菜泥。再取黃醬加蛋黃米酒和白糖,微火加熱,然後把磨好的菜泥放進去拌勻即可。看似簡單,火候卻很難調,太弱會苦,太強則香氣失散。十幾個春天後,我也還是常常熬過度,導致一片甜軟,這大概也跟性格有關。
先生夫婦甚為洋派,重新裝修的古宅擺著列國的小玩意,佛龕前還有麵美國旗,說是某州長贈送。還常常開玩笑說自己已經不會做日本人。那時我剛去不久,還不懂什麽是真正的邦人,隻是對普遍使用的“外人”這個稱呼有些不快,每每認真糾正說應該稱“外國人”。
他們家離我的公寓不遠,經常招呼我去吃飯。這兩位多智開朗的長者,陪我度過很多寂寞卻繁忙得沒有頭緒的時光。記得梅雨季某日,我和師娘坐在窗前閑聊,她突然出去扯了一蔓南瓜秧至紗窗前,用小細繩拴了固定在窗框上,抿嘴一笑說,這叫做風流。日語裏的風流主要是指景物的風韻雅致,不知何時現代漢語裏成了拈花惹草的代號。
其時細雨沙沙,打在蒲扇大的葉上凝成一個個水滴再圓滿落地。後麵一大團紫陽花襯著,頗有荷葉田田的味道。
也許是中國的美食太有名氣,大家都會固執認為每個中國人都是名廚水準。當年的我雖然會做些能入口的飯菜,但基本功非常差,切菜像鋸木頭,會擀皮不會包餃子。而師娘卻一直要求我教她做餃子,推脫了幾次後,終於無奈地拿著同學的擀麵棍去赴約。那次極為狼狽,買錯了高筋麵粉,擀好的皮子們幾秒鍾後就縮了將近一半,煮出來的餃子形狀怪異且硬得很,讓我想起畢業實習下鄉吃過的硬麵貓耳朵,據說吃了可以走三十裏山路不會餓。
但他們倆卻喜滋滋的細嚼慢咽著都吃了,還大讚味道好,羞得我恨不能桌子下麵避幾個小時,取笑我一頓遠比誇獎要舒服得多。
後來,我們因為對上世紀那場慘烈的戰爭觀點不同,一度激烈爭吵,我憤憤然拂袖而去,從此不登門。此後也還小人之心地害怕先生會給我的論文低分,但他的樣子似乎從來不知道這件事,我也就沒敢多問。再後來他身體不好再度入院至退休。我托人帶去一束花,也沒有去。
現在想起覺得有些悔,或說是隱隱作痛。也許我不該那麽激動的說話,多找些事實做論據,細水長流的引導一下,師娘那麽聰明慈愛的人應能領悟。其實每年年末我都寫賀卡過去,但從無回信,很明顯心裏有坎跨不過去。
偶爾打個電話不出聲,聽聽師娘的聲音,或路過那裏悄悄繞過去看看院子裏的花,所幸一直整潔且滿園盛開。
如今院子裏南瓜苗已經伸出,蕗薹卻因為太礙事都要連根除掉,還有薄荷,簡直成災。肥施過,雨正連綿。專等梅子黃熟時,對著婀娜的蔓葉,臨窗聽風看流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