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雞“在浩淼大洋裏航行。
底層船艙內,被捆成肉粽子似的外鄉人亂成一鍋粥。他們的發辮拴在一起,無法單獨行動。水手在他們每個人頭上罩個竹籠子。竹籠子前麵開洞,大小剛夠飯碗遞進去,後麵有個瓦盆,專供便溺用。
陳家族長河伯看著他們,皺起眉頭。陳大伯到他身邊小聲說:“傑姆斯船長說了,那些人原先都是囚犯,我們負責給他們送飯。他們若要搗亂,就扔下去喂魚!“河伯罵道:“好狠心的家夥,知道怎麽把他們弄上船嗎?在背後看他們年輕力壯,就派人上去打一記悶棍,人家昏過去,就給抬上車,比抓壯丁還狠,傷天害理啊!”阿良疑惑地問:“不是說花旗國處處金山嗎?我們要去還怕去不成,為什麽要搶人?”河伯解釋說:“他們是奴工,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裏。”
阿華看不過眼,走到“豬仔”們麵前好言相勸:“你們是被迫的,可是,不也和我們一樣,去外洋發財麽?剛才你們也聽見了,我們為了出洋,欠了一屁股債,送錢送禮才上船來。”旁人也附和:“是啊,你們和我們比,不就是住的環境壞點麽?兩個月水路,很快過去了。”
外鄉人中一瘦子哭罵道:“你們別得意!聽人說過,賣豬仔去花旗的船,屢屢起瘟疫,至少死一半人!”
船艙裏頓時鴉雀無聲,這個殘酷的事實,陳姓的出洋客早已曉得。從前出洋的鄉親中,有好幾百人就是這般不明不白地死在半路的。
61個晝夜,渾渾茫茫的大海,變幻莫測的風浪。桅杆上的帆,被撕成布絮。開始時,後生們生龍活虎,後來都受不了暈船。開頭是吃什麽嘔什麽,後來吐的是黃色的胃液。一個個憔悴得像個野鬼。就在這時,喬裝成男人的林家女孩被人認出來。畢竟,在男人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的艙裏,連大小便也沒有隱私可言,誰能把性別隱瞞下來呢?
河伯很生氣,責怪陳姓少年,不應該把仇家的孩子帶上船。伯父陳大伯更氣不打一處:“你太不懂事了!這女子的叔叔,親手殺死你的親堂伯。如今她送上門,陳家人把她扔進海裏,報仇雪恨!”在種族械鬥中失去父親的阿良,挽起袖管,走上前去抓林姑娘。陳姓少年苦苦哀求:“大伯,阿良,玉蘭是真心要跟我們陳家的,她不再和家裏人來往了。”
陳姓人想,船已開了,林家女孩也回不去,這時候若要“報仇殺人”,沾血腥,顯然對航行不吉利。“別吵了,吵出去讓船長水手發覺她,我們陳家都會受牽累!”河伯搖頭歎氣說:“這個女孩是妖孽,我們都會被她害死的!”
遠洋航行,九死一生。
大大小小上百號人,吃喝拉撒在一起。淡水漸漸少了,食物更少。開頭,每天還能吃到米飯,漸漸的,以從拖網打來點雜魚為主食了。
白天,日頭暴曬;晚上,寒風呼號。 排天的浪頭上,船成了一片葉子。
一個人倒地,嘔吐拉稀發高燒。另一個人也是,第三個,第四個-----
不等病人咽氣,船長便命令水手趁天黑把病人扔下海去。病人的同鄉親友哭著攔阻,說我們生死同命,要把屍體搬上岸安葬。船長大吼:“不把病人處理掉,全船人都得死光,瘟疫的可怕,你們哪裏曉得!”
大家都縮了手。
河伯也得了瘟疫,陳姓少年和林家女孩從牙縫裏省下一小碗淡水,送到阿伯嘴邊。
嘴唇燒裂的河伯突然醒了,眼角睜圓死死瞪著林家女孩:“你是妖孽!”
林姑娘哭了,淚水順嘴角流下,滴進她的手裏緊緊攢著青花瓷碗裏。
這時候,船長派的人闖進船艙,揚言“收屍”。陳少年死命阻擋:“河伯會好的!”
人們把他推倒在地,陳姓少年手裏的碗傾側了,水在甲板上化為煙。
河伯沒有反抗,在甲板的邊沿,抬起顫抖的手,指著鉛色的天穹,喃喃道:“妖孽啊!妖孽啊!”他被拋下大海之前那絕望的神態,陳姓少年記了一輩子。
說到這裏,尹頓了頓。他手裏的青花瓷碗被擦得更加晶瑩,映著落地窗射進來的陽光,一縷奇幻的光亮在碗的邊沿滑過來滑過去。
尹端起綠茶,輕輕吸口氣:“好香,很多很多年沒有看到中國綠茶了,可惜,我不能喝-----剛才我說到哪裏了?對,瘟疫!“
很快,陳姓少年也染上瘟疫。阿良咬牙切齒地說:“為什麽是你,不是那個妖孽?”陳姓少年真想起身給這堂兄一記耳光,卻渾身無力。陳大伯陰鬱的眼睛掃向林家女孩,冷冷地對阿良說:“先等等再說。”
陳姓少年隻能躺著等死,他再也無力保護林家女孩。
林家女孩的眼淚已哭盡。她端著青花瓷碗撲通一聲跪在阿良身前,阿良不理睬她。她磕一下頭,阿良看了看瀕死的陳姓少年,把自己的半勺淡水倒進青花瓷碗。林家女孩又跪在另一鄉親麵前------跪過一圈,她的額頭鮮血淋漓,血順著臉頰流到下巴,滴進青花瓷碗。她晶瑩的大眼睛閃爍著希望。總算有了救命的淡水,雖然少得隻能蓋住碗底。
林女孩伏在陳姓少年身邊,將因摻了血而變紅的水一點不漏地送到陳姓少年幹裂的嘴唇,血水滾過那青色“人形”花紋,滑過陳少年的喉嚨。
然而,林家女孩討的水越來越少,陳少年的病越來越重。
船長帶著兩個水手,要把陳姓少年扔進海裏。
粗壯的男人們走近陳姓少年。林家女孩挺身阻擋。他們撥開林家女孩的臂膀,抬起陳姓少年。
大家都漠然了,失神的眼睛望向別處。死的人太多,都麻木了。
林家女孩大喊一聲:“等一等。”
兩水手停下來了。他們驚愕地發現,這“小子”的嗓門出奇地清脆甜美,明明是女孩子! 陳姓族人也嚇壞了,一時不知該如何阻止林家女孩“露陷“。
林家女孩在水手的注視下,衝進船長傑姆斯的房間。
一個時辰過去,林家女孩沒有出來;兩個時辰,還沒有出來。直到夜晚,她仍然沒有出來。 水手等得不耐煩,把陳姓少年放回老地方,回去睡覺。
清早,船長派人給陳姓少年送來淡水和麵包,居然還有一塊巧克力和一片白藥。
陳姓少年不肯喝水,堂弟阿華歎息說:“族長河伯早說她是妖孽!你呀,活命要緊,好歹吃一點。到了岸上,再甩掉她!”
陳少年不知哪來的力氣,翻身將阿華壓在底下,死命卡住他的脖子,歇斯底裏地叫嚷:“她是為了我--------!!!!!!!”
然後,他眼睛一黑,暈厥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大家看到的她,不知從哪裏弄來粉紅色的洋長裙,穿上去,著實漂亮。同時,陳姓少年起死回生,能睜眼說話了。旁人告訴他,船長也姓陳,洋名傑姆斯,是舊金山唐人街陳氏宗親會的會長,說來也是陳姓少年的遠房親戚。
在最後的一段航程,每天獨有專人給陳姓少年送來食物和淡水。陳姓少年注意到,每次盛水用的都是那隻青花瓷碗。他盯著碗,神情複雜,似乎有一點驚喜,更多的是悲傷。幸虧他沒拒絕,喝完淡水吃完食物,便讓來人將空碗送回船長室。當美國西海岸的山野進入視野時,陳少年的病終於好了。
船在舊金灣的碼頭靠岸,前麵,就是朝思暮想的舊金山市區,台山人稱它為“大埠”。
甲板上,人們歡呼。阿良哭著說:“我們熬到頭了!河伯死得冤啊!”
陳大伯嗚咽起來:“揀回一命,家山有靈!快點掙錢啊,早點寄回家,你們的老爹老媽老婆孩子等著呢!”
陳姓少年卻悶聲不響,收拾好行李,排在隊伍裏準備登岸。他回頭,見林家女孩不聲不響地站在後麵,洋裝換掉了,依然是扮男人時穿的粗布衣,手裏拿著眼熟的青花瓷碗。他要和她說話,阿良憤恨地阻止:“你別理她,她跟了別的男人!現在還有臉找你?”
陳姓少年走上前,林家女孩慘白的臉上爬滿大顆大顆的淚珠。
“你受苦了。”陳姓少年輕聲說。林家女孩暈倒在他懷裏。
陳姓少年抱起林家女孩,一步步走上船板。船長傑姆斯·陳在他們身後觀望,沒有阻止。
他們踏上了美國的土地。
東方一抹紅色
天空漸漸泛白
花旗國的泥土竟是紅的!
陳姓少年對昏迷不醒的林家女孩說:“我們到了,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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