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時住校,據媽媽說我發育晚,高中才開始猛長。同寢室的一個同學跟我一樣,每天晚自習快下課的時候,同時感覺餓。那種餓,很不普通。當那種餓降臨的時候,我們的世界變成了食品的世界。我倆坐在課桌邊,試圖用有機化學公式推導怎樣產生蛋白質,分析鹽煎肉的化學成分,以及其中各種成分的分子式。我們還試圖計算饅頭從入口,經過咀嚼,通過喉管自由下落,到達胃要多長時間。我們分析啊,計算啊,卻不敢離開教室,身強力壯的班主任晚上三堂課一直毫不停頓地在教室裏轉圈。我那時懷疑他是利用晚上散步鍛煉身體,同學說他是怕老婆,晚上不敢回家。最後我們達成一致意見,他不想做家務事,吃完飯,就到教室裏,躲過洗碗,也不帶三歲大的兒子。後來班上大部分同學都讚同這個意見。班主任是個懶漢,但是監督我們一點不偷懶,所以我晚上無論多餓,都不敢溜出教室。
等到晚自習鈴聲一響,我和那位同學就射到校外那家小麵館。我們真的是射,而不是跑。因為我倆出校門的時候,看門大爺剛把大鐵門拉開一個縫。等我倆出了門以後,大爺在後麵吼:“你娃拉稀呀,射得那麽快!”
小麵館沒有鹽煎肉,雖然我們對鹽煎肉的化學成分已經爛熟於心。小麵館隻有麵。
“兩位還是半斤?”一看大生意來了,老板很熱情。老板是個學校老師的農村親戚,靠著學校圍牆搭了個半山牆房子。我們一個人要吃半斤,別的顧客一般就是二兩、三兩。就是胃口大的顧客頂多兩碗二兩一碗的雜醬麵而已。我們,一人半斤,0.125kg!幹麵條!老板用杆秤稱給我們看。用的碗是廚房裏洗菜用的,準確地說,那個用具叫做盆。我們吃得很快,那些晚上出來的零星客人二兩還沒有開始喝湯,我倆已經交了錢,往寢室射了,因為晚自習後隻有20分鍾時間洗漱熄燈睡覺。我躺在床上,有時是雜醬麵的香味,有時是麻辣麵的回味,感受那種味道在口腔與喉管之間來回往複。一個高中生的心滿意足慢伴隨著對大學的美好向往,和著花椒辣椒的混合味道,讓我笑著入睡,睡得很香,即使沒有時間來得及洗臉洗腳。我還聽到過那位跟我一起吃買麵條吃的同學睡著以後,做夢還在叫“再來二兩 ”,白天我笑他,他鬼兒死活也不承認,還說是我做夢瞎編。
大學畢業前一年,我們到江邊的另外一家漁民開的麵館,一人又叫了半斤。江邊人家實在,還是用杆秤稱給我們看。但是,當巨大的“盆”端上來時,我倆再也吃不下了。我說:“我們能活到今天是個奇跡”。同學說:“是,過去居然沒有漲死。”“可能是這個麵沒有當年那碗麵好吃?”我仔細觀察盆裏的麵條。同學問老板:“你這麵條佐料放齊了沒有?”老板差點對天發誓:“我有的佐料都放了的!你說,還差啥子,我給你加。” 差啥子呢?思來想去,差那三節晚自習。
不管怎樣,我和同學都記得中學時候,晚自習課後的那麵條的確非常好吃。我們到母校去找,母校重建,新校舍占地一百多畝,修得像一所大學,圍牆外是樹林,再也找不到麵館了。
上大學離開家時,媽媽往背包裏塞了一個電熱杯,我嫌麻煩,要取出來。媽媽說:“冬天你可以燒開水,平常自己可以煮點雞蛋吃。出門在外,有時候你想吃碗麵條還沒有那麽容易,不像在家裏。”媽媽當然不知道我和同學晚上吃麵條的龍門陣,但是她說“出門在外想吃麵條都不容易”,竟然“一語成諡”。
大學混得很快,對吃的渴求被各種活動和夢想充斥,所以沒有多少吃的回憶。唯一的記憶是軍訓時,一頓吃八個饅頭,二兩一個。軍訓過的都知道,有的部隊對軍訓管理不嚴。我們軍訓的那支部隊剛從西藏撤下來,自己還沒有恢複體力,對學生不怎麽管。吃飯時,炊事班戰士抬出來幾筐饅頭和幾桶稀飯,往操場邊每隔250毫米擺一筐一桶,我們一哄而上,八個人一堆,像一窩螞蟻圍著一條蚜蟲。軍訓結束,軍事素質沒有提高,對饅頭的記憶深刻。以至於回到學校,其他年級的同學在食堂一看我們,就說,軍訓回來的!因為連年紀裏的女同學頭幾天都是一隻手拿7、8個饅頭。據當時我們班男生不成熟的觀察,高中女生考上大學後,飯量會呈指數大於1的指數函數曲線劇增一個學期,然後才慢慢呈自然對數的反函數緩慢下降。其中的原因,好幾個寢室的研究表明,就是因為軍訓搶饅頭的記憶太深刻,可能引起了基因突變。但是我到今天還懷疑,是饅頭的分量不夠,因為當時我在部隊吃7、8個饅頭真的還覺得沒有吃飽。
從一頓吃7、8個饅頭,我開始了大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