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忘的春節-緬懷爺爺

來源: 問斜陽於 2009-01-31 19:30:03 [檔案]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閱讀數 : (4534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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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讓我盼望的不是香噴噴的飯菜,也不是穿新衣放鞭炮,而是親戚們的團圓熱鬧.祖父母們去世後,熱鬧沒那麽多了.

在爺爺家,那樣的熱鬧也隻有兩次,而第一次的印象是從一張黑白照片上得來的.

照片上,J市爺爺家的院子裏,一家十幾口,幾乎每個人都笑吟吟的,隻有一個讓人抱著的小丫頭與眾不同,好象在咧著嘴哭,還是剛剛破涕為笑?而那個小丫頭,就是不到三歲的我.作為那時最小的家庭成員,我是特殊的.對於那個春節,我毫無記憶.

媽媽不記得我為什麽哭,隻記得我那時總是忠實地跟著大我一歲的表姐.這張照片後來就成了我的念想,看到它,就想起爺爺和那邊的親人.多少年了,我對J市總有種特別的感情,仿佛她是我的第二故鄉.爸爸的兄弟姐妹裏,最初隻有姑姑一家跟爺爺奶奶在一個城市,全家團圓在後來的很多年裏都沒有機會.

那張照片以後的一年,爸媽說要送我到爺爺家去住,他們自己去"幹校".我蒙蒙懂懂地坐上從北京開往J市的火車.那時候爺爺剛從南京退休.他在銀行裏做事多年,用我爸的話說,爺爺最早在"外企"工作.可是爺爺並沒沾上外企的光,反而因為"曆史問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身心疲憊的他於是提前退休回到北方.奶奶是個很能幹的女性,早年獨自帶大了4個孩子,後來她重返社會,一直在醫院裏工作.

爺爺家的院子在一個長長的胡同盡頭,胡同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青雲裏.小小的我自己走在胡同裏的時候,就開始情不自禁地大聲唱歌,伊伊呀呀,嚕嚕啦啦.仔細聽,好象胡同的另一頭有人跟我一起唱似的,於是越唱聲越大,越唱越帶勁了.

初來乍到,不覺得在幼兒園有任何快樂,最喜歡在家裏跟爺爺一起玩.

爺爺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做事永遠都是有條有理.他教我背了很多詩詞,還做算術.他從來沒把我當成一個什麽事都不懂的娃娃,認真平等地跟我討論問題,有時侯會跟我講曆史,評述一些人物的是非功過,聽得我似懂非懂.

爺爺手巧,會做木工活兒,家裏工具特別齊全.我喜歡看他有條不紊地把木料打上墨線,鋸開,刨平,打榫,鑿眼,粘合....一直到打磨,上漆,涼幹,整個過程一絲不苟.作為幫手的我,看到做出來的家具比爺爺還得意.回想爸爸家兄弟幾個,各個都是技術高手,這一定是繼承了爺爺的天份.

提到做飯,爺爺就不是那麽得心應手了.做肉丸子成了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一團團的好好的肉陷為什麽到了鍋裏就散開了呢?為了不讓"炒麵"(就是北京的麵茶)結疙瘩,他每過一會兒就要把麵倒出來,用擀麵杖壓一遍.不過,我從來沒覺得他做的飯不好吃,誰讓我是爺爺的超級粉絲呢? 實際上,爺爺蒸的大饅頭好看又好吃.

爺爺家的門口有一口井,高高的井台邊上石頭都給磨得發亮.冬天晴朗的日子,爺爺曬的臘肉在井邊的大樹間搖曳,據說製作蠟肉是他跟同事學來的絕技.夏天,爺爺把剛買的西瓜放在桶裏,小心翼翼沉到井裏並且告訴我"要冰上四個小時啊”.我就有了渡時如年的感覺,好象家裏的鍾走得比蝸牛爬還要慢.秋天,門口的石榴樹結果了,又大又紅,象一盞盞招搖誘人的小燈籠.咬上一口,哇,好酸!

除了爺爺奶奶,還有姑姑一家常來走動,我還是跟表姐形影不離,享受她的照顧;小叔在外地結了婚,我跟著爺爺到他那裏住了好幾個月,整天跟小夥伴瘋玩兒.

被爺爺奶奶姑姑寵了三年後,我回北京上學.回到爸媽身邊,對他們不習慣了很久,甚至拒絕吃米飯.一放暑假,爸爸給我買張火車票去看爺爺.早晨出發,傍晚到達,爺爺在車站等我,這是好多年的慣例.爺爺奶奶也來過幾次.

其實爺爺是個有封建思想的老人,重男輕女.可是在所有孫子孫女裏,他最喜歡我這個孫女.同樣,時間和距離也沒法減少我對爺爺的尊敬和熱愛.

多少年過去了,爺爺變成了80歲的老人,我大學畢業,已經有好幾年沒去看他,隻是書信聯係.奶奶癱瘓在床,他們離開了青雲裏,住進了沒有暖氣的樓房.九十年代中期的一個春節前,再去看爺爺的強烈願望在我的頭腦裏一發而不可收拾,我和我老爸,準LG借了朋友的一輛車,開上了去J市的公路.

我們過天津,入河北,經滄州,過德州,駛過大街小巷,除夕那天的村鎮裏人煙廖廖,找不到吃飯的地方.當我們七繞八拐找到爺爺奶奶居住的那棟樓,我看到暮色中一位著著拐杖的老人,穿著灰布棉襖,在瑟瑟的寒風中腰板挺直,目光深邃,好象一棵挺拔的古鬆,穩重執著.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爺爺啊.我的淚忍不住滾了下來.

那一天,親戚們都來了.大家高高興興地做飯,聊天.一大家人在爺爺家的樓前又照了一張像.像片上家裏最小的堂妹都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唯一的下一代是表姐一歲的女兒.晚上,我和爺爺做在爐邊,象當年一樣自由地談天說地.爺爺說他什麽都好,就是放心不下奶奶.神智不清的奶奶也認出了爸爸和我.那一次,是我多年向往的團圓熱鬧的春節.我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在J市逗留幾日,順便在周圍玩玩.爺爺說:"我有一個要求,能不能坐你們的車再看看這個城市?"這個要求太簡單了,我們高高興興地把爺爺扶進車,帶著他老人家在城裏轉了幾小時.

離開爺爺的時候,他貯立在樓前,一直招手看著我們遠去.老人的臉上有瑩瑩的淚光.小時候跟爺爺朝夕相處的情景又浮現在我的腦海裏,難舍難離!爺爺,我明年春節再來看您.

老人生活艱苦,我要攢錢給他們裝上暖氣.我沒有想到的是,這是我和爺爺最後一次見麵.

春節回來不久,就聽說爺爺病了.開始是感冒,後來不知道怎麽變成了心髒病,很快就去了.奶奶受病痛折磨多年,爺爺先她而去的消息一直瞞著她.6個月以後她也去了.

小嬸說:"爺爺和你心有靈犀,想見你的時候你就來了;讓你們帶他再看一眼這個城市,了卻了他最後的心願.他是有預感的."

一晃多年.

願所有逝去的我們熱愛的祖父祖母們,在天堂裏安息!

在所有的春節裏,那一次最特殊,讓我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