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女當如施劍翹--刺殺孫傳芳的亂世俠女
作者:王開林
民國政壇刺殺成風,陶成章、宋教仁、鄭汝成、陳其美、湯化龍、徐樹錚、張紹曾、廖仲愷、邵飄萍、史量才、楊杏佛均為遇刺身亡,汪精衛遇刺受重傷,宋子文遇刺安然無恙,這些政治暗殺莫不成為曆史上的重大疑點。當然也有為報仇雪恨刺殺大人物的,如山東省政府副總參議鄭繼成為父報仇,刺殺直係大軍閥、“狗肉將軍”張宗昌。身為刺客,既要身手矯健,又要視死如歸,決非膽小惜命的常人所能勝任。以男性的歧視眼光看來,此等行為女子更不可能有。然而,凡事總有例外。中國古代的奇女子中,東漢酒泉女子趙娥便為父親趙安報仇,手刃仇家。這個曆史故事的大致情節為:趙安被同縣的李壽無端戕害,此前,他的三個兒子都夭折了,膝下荒涼,隻剩女兒趙娥,也已嫁為人婦。李壽沾沾自喜,以為趙家連個壯丁都派不出,縱然結下了血海深仇,終究拿他沒轍。仇家吃下了定心丸子,比先前更為驕恣,趙娥表麵上沒什麽明顯表示,複仇之心卻堅如磐石。她私下準備了一把鋒利的短劍,藏在袖子裏,常常坐著帷車,靜候時機,可是十多年都未能如願。後來,趙娥與李壽在都亭狹路相逢,她毫不遲疑地拔出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死仇家,隨即前往縣衙投案自首。她如釋重負地說:“小女子的父仇已報,請大人定罪吧。”縣令被趙娥的大義感動,不忍加害於她,竟打算掛印而逃,與她一道遠走高飛。趙娥感謝縣令的好意,卻不肯隱姓埋名,流落異鄉,以待罪之身苟活人世。她振振有詞地說:“殺死仇家,這是我的夙願。因此觸犯刑律,該當如何處置,那是您的職分,我絕不草間偷生!”趙娥的言行義薄雲天。盡管漢代法網嚴密,但各級官員仍紛紛出麵為她求情,她最終獲得朝廷特赦,一時間成為天下景仰的奇女子。在民國時期,也有一位女子的行為和遭遇與趙娥極其相似,她刺殺的仇家來頭更大,是直係軍閥孫傳芳,其雷霆一擊也比趙娥當年的壯舉更轟動天下。這位俠女便是施劍翹。
施劍翹(1905~1973),原名穀蘭,安徽桐城人。其父施從濱是山東軍務幫辦兼奉係第二軍軍長,在1925年11月的直奉大戰中兵敗被俘。大軍閥孫傳芳違背戰時不殺俘、不戮降的遊戲通例,下令斬決施從濱,並梟首於安徽蚌埠車站。死訊傳來,施劍翹痛徹心肺,立誓為父報仇。有詩為證:
戰地驚鴻傳噩耗,閨中疑假複疑真。
背娘偷問歸來使,懇叔潛移劫後身。
被俘犧牲無公理,暴屍懸首滅人倫。
痛親誰識兒心苦,誓報父仇不顧身!
當年,女子拋頭露麵尚且不易,要手刃孫傳芳這號統兵百萬、防衛森嚴的大軍閥就更是難於上青天,因此之故,施劍翹起先是將複仇的希望寄托在堂兄施中誠(叔叔的兒子)身上。施中誠童年喪父,施從濱夫婦對他關懷殷殷,視如己出,並盡心盡力加意栽培。施中誠從保定軍官學校畢業後,得到伯父扶助,官運享通。施從濱遇害後,他更是因禍得福,坐上了煙台警備司令的虎皮交椅。然而,這個人卻並不是鐵骨錚錚、知恩圖報的血性漢子,他不願斷送掉錦繡前程,去為伯父討還血債。施劍翹一怒之下,寫了封長信與之斷絕兄妹關係。
三年後,施劍翹又將希望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這人叫施靖公,是施中誠在保定軍校的同學,時任山西軍閥閻錫山部的諜報股長。當他得知施劍翹因父仇未報而悲憤難消,立刻表達深切的同情,而且義形於色,將胸脯拍得山響,毅然決然地表示:待時機成熟時,自己願替施劍翹去完成這項難以完成的任務,雖粉身碎骨,在所不辭。世間居然還有如此古道熱腸的俠義之士,施劍翹內心充滿感激自不待言,她甚至覺得,能嫁給這位俠肝義膽的熱血男兒,真叫蒼天有眼,是自己莫大的幸運。然而,結婚後,施靖公留戀溫柔之鄉,遲遲不見動靜,把為嶽父報仇的誓言拋之腦後。當施劍翹提醒他先前的承諾還未兌現時,他便巧辯開脫: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惡狼與綿羊的仇恨永遠無法清算。孫傳芳是嗜血魔王,一生殺人如麻,結下的仇家數也數不清,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們不去索取他的狗命,也自然會有人要收拾他。
對於這種食言自肥的懦夫,施劍翹還能有何好感?有何期待?1935年6月,施劍翹帶著孩子毅然離開山西太原,回到天津娘家。行前,她賦詩明誌:
一再犧牲為父仇,年年不報使人愁。
癡心願望求人助,結果仍須自出頭。
世間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施劍翹堅信,自己雖是一介弱女子,又何嚐不能做那非常之人?要把握稍縱即逝的機會,手刃寇仇,一雪心頭之恨。從此,施劍翹特別留意那位五省聯帥孫傳芳的行蹤,凡是關於他的消息,哪怕片言隻語,她也不肯遺漏半個字。
孫傳芳鬼蜮其心,豺狼其性,專以寡人妻、孤人子、墟人廬、堙人井為賞心樂事。他曾說過“秋高馬肥,正好作戰消遣”這樣極端無人性無人氣無人味的話,竟然視血流成河為人間最佳美景,以草菅人命為天下尋常兒戲。盡管他不曾像明末四川魔王張獻忠那樣立一塊臭名昭著的“七殺碑”,公開標榜替天行道的殺人主義,說什麽:“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德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但被孫屠夫虐殺的生命未必就比張屠夫少。他不止一次搬出曾國藩麾下大將彭玉麟的那副聯語——“烈士肝腸名士膽,殺人手段救人心”——來做擋箭牌。可是無論他怎樣掩飾,窮凶極惡的魔鬼魔王與俠肝義膽的烈士名士仍舊無法等量齊觀,同日而語。孫傳芳為了粉飾門麵,籠絡人心,曾恭請“民國之禰衡”章太炎前來帥府投壺(一種投矢入壺的古老遊戲,是酒宴上的餘興節目)。但這除了使章太炎的晚節蒙汙外,並未收到別的奇效。孫屠夫依然還是孫屠夫,穿上花花綠綠的戲裝故作高姿態,也不會招來多少台下的喝彩聲。
孫傳芳沒少樹敵,沒少結怨,仇家之多可想而知,但施劍翹並不寄希望於某位虯髯客那樣的俠士從天而降,替天行道,將他連根鏟除。她要親自動手,把孫傳芳打入十八層地獄。不錯,這是她今生最大的願望。有的人為信念而活著,縱然麵對刀山火海也無所畏懼,隻要能達成目的,身死百次也甘之如飴。古代的刺客專諸、聶政、荊軻是如此,施劍翹也是如此,她要做一位浩氣長存的刺客,消滅元惡大憝,鏟除天下公敵,又豈是報一己之私仇那麽簡單?!這種思想的深刻轉變總共花去了她十年時間。
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施劍翹屈指一算,從民國十四年(1925年)父親被冤殺到現在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恰好十年。此前,民國十五年(1926年),吳佩孚的軍隊與北伐軍在汀泗橋正麵交戰,結果被殺得丟盜棄甲,落荒而逃。孫傳芳不相信北伐軍能摧枯拉朽,也不甘心失去江西這塊風水寶地,他親臨九江督師。結果,支撐到這年年底,贛軍全線崩潰,孫傳芳滿盤皆輸。五省聯帥眼看四麵楚歌,窮途末路,隻好灰溜溜地跑到大連,求奉係將領韓春麟出麵斡旋。張作霖便收留了這位喪魂落魄的敗軍之將。張作霖打的是如意算盤,他正要組織安國軍,與北伐軍對抗,孫傳芳雖是敗軍之將不足以言勇,但他在南方蘇、皖、閩、浙、贛五省仍有不可低估的號召力和影響力,讓他出麵收拾殘部,再添置些人槍,或許能幹出一番名堂。於是,張作霖自任安國軍總司令,以孫傳芳為副總司令兼第一軍團總司令,駐軍南京。沒過多久,孫傳芳再次領教了北伐軍的厲害,他的寶座之下發生了一場八級地震,南京就跟紙糊的城池差不多,被北伐軍捅出無數個透風的大窟窿。在生死懸於一線的危急關頭,死馬權當活馬醫,孫傳芳為此不惜孤注一擲。龍潭大反攻是孫傳芳一生中投注額最大的豪賭,最終連屁簾子也輸得精光,他旗下的安國軍被“小諸葛”白崇禧統領的北伐軍打得作鳥獸散。這一年,他五十歲,五十而知天命,可他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南方雖大,已無容身之地,他便像縮頭烏龜息影於天津的英國租界中,無限傷感無限委屈無限老實地做起了寓公。然而,國難當頭之際,孫傳芳圖謀東山再起,他做夢都想做“華北王”,竟然置民族大義於不顧,與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私相授受,暗中勾結,存心倚仗日本軍方的勢力,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可以說,孫傳芳此時已經滑落到罪不容誅、罪無可赦的境地。
1935年中秋節,施劍翹在法租界大光明電影院門口認出了孫傳芳那輛牌號為1093的黑色轎車。散場後,她還首次近距離地見到那位戴著墨鏡、依然趾高氣揚的殺父仇人。因為散場時觀眾太多,她擔心傷及無辜,正躊躇不決之際,孫傳芳登上汽車,揚塵而去。此後,施劍翹多次到英租界的孫氏豪宅周圍探察,看到的是高牆電網、扃閉的鐵門和比獵犬更警覺的門房,她想化名到孫家當傭人,也未能如願。
昔日手握生殺予奪之權的五省聯帥孫傳芳到了勢窮力絀之時,才深感自己血債累累,決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討個現成的便宜。他曾赴蘇州向當時佛教界第一大德印光大師皈依,未獲應允。後來,他孤家寡人跑到北方,捐贈了一大筆香火錢,便搖身一變,成了天津居士林佛學會的理事長,林長是靳雲鵬(北洋政府前總理)。從此,他不再自稱聯帥,而要人叫他智圓法師。孫傳芳從顯赫一時落到樹倒猢猻散,從擁兵百萬淪為光杆司令,如今口口聲聲“英雄到老終歸佛,名將還山不言兵”,他果然大徹大悟了嗎?鬼才會相信他。
楓葉又紅了一秋,宛若一樹樹燃燒的血,在國難方殷、人命惟淺的日子裏,深秋的景致看去的確格外驚心。這天很巧,施劍翹在家中擰開話匣子,正好聽到居士林佛學會智圓法師講經,山東口音,非常耳熟,噢,對了,它與孫傳芳的口音一模一樣。智圓——孫傳芳,莫非就是同一個人?施劍翹從衣鉤上取下披風,匆匆出門,連母親的詢問也沒來得及回答,她便在小包裏藏了一支小巧的勃朗寧手槍。她坐車到仁昌廣播電台門前,正巧孫智圓講完佛經出來。此人雖身著便服,仍掩不住凜凜殺氣。果然就是孫傳芳,好幾個跟班簇擁著他,依舊耀武揚威。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施劍翹苦等十年,堅忍十年,義氣、俠氣和勇氣都已填蕩於胸,充沛於懷,她靜待時機,要讓惡貫滿盈的大軍閥孫傳芳血濺五步。
陰曆十月初三,是施從濱的忌辰。施劍翹在天津日租界花園街觀音寺為父親舉行紀念法會,恭請居士林的富明大德前來誦經。她問富明:
“人死之後,誦經超度究竟有沒有效果?”
“阿彌陀佛,誦經超度當然很靈驗啦,要不然孫聯帥也不會虔誠信佛,盡心盡意做佛學會的理事長了。女施主,你不妨想想看,他刀口下的冤魂那麽多,也莫奈他何。”富明用雄辯的語氣回答道。
“您說的孫聯帥是不是智圓法師?”
“不錯,孫聯帥就是智圓法師。”
“他什麽時候到居士林誦經?”
“星期三是居士林道會之期,他從不缺席。”
“我這樣的俗家女子可不可以旁聽?”
“佛門廣大,接納一切有緣者,你隻管去就是。”
施劍翹微微一笑,這一笑沒人能覺察出其中隱藏的殺機。
1935年11月13日,天公不作美,寒風裹著冷雨,使街上行人稀落。孫傳芳明顯感到精神有些不濟,但還是勉力起床,按時赴會。汽車到了居士林,他發現這一期來的道友不如以往多。也難怪,如今兵荒馬亂,人心惶惶,今生都還照顧不全,誰還有多餘的心思關心來世?梵鈴一響,他默默地趺坐在前排的蒲團上,開始屏息靜心。
此前三期道會,施劍翹都參加了,她身著青色大衣,青色長裙,態度十分從容,誰都看不出她是懷著血海深仇而來。她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可是因為與會的道友眾多,恐怕動手時會不慎傷及無辜,所以未曾下手。今天,她眼看孫傳芳身著黑海青(僧袍),以軍人的步武走進居士林,心想,他頂多還能活半個鍾頭,神氣什麽?
那天,富明大德領誦《大佛頂首楞嚴經》,隻聽他用非常專業的語氣念道:“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室羅筏城祇桓精舍,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無漏大阿羅漢,佛子住持,善超諸有,能於國土成就威儀,從佛轉輪,妙堪遺囑……”
施劍翹本來坐在後麵,離孫傳芳較遠,她故意提高聲音說:“後麵的爐子烤得我太熱了。”一位居士接過話頭說:“你不會到前排去嗎?”她正求之不得,立刻答應一聲:“好!”向前數步,她就到了孫傳芳的右後方。待眾道友跟著富明閉目琅琅奉誦,施劍翹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皮包裏拔出勃朗寧手槍,小心翼翼地打開保險,間不容緩地扣動扳機,對準孫傳芳的後腦勺射出了第一顆子彈,緊接著又朝他的太陽穴和腰部各射一槍。隨著“砰砰砰”三聲爆響,孫傳芳的腦髓和血漿立刻迸流出來。眾道友如夢乍醒,魂飛魄散,一個個癱坐在原地,竟然沒人想到往寺外奔逃。施劍翹倏地站起身,大聲疾呼:“各位道友不要怕,我為父親報仇,決不會傷及無辜!”說完這話,她從小包裏掏出一大把傳單,散發給大家,隻見上麵寫道:
各位先生注意:一、今天施劍翹(原名穀蘭)打死孫傳芳,是為先父施從濱報仇。二、詳細情形請看我的告國人書。三、大仇已報,我即向法院自首。四、血濺佛堂,驚駭各位,謹以至誠向居士林及各位先生表示歉意。
報仇女施劍翹謹啟(紅色手印)
傳單的背麵並非空白,還有兩首絕句,在詩中施劍翹表明了為父報仇的心跡:
父仇未敢片時忘,更痛萱堂兩鬢霜。
縱怕重傷慈母意,時機不許再延長。
不堪回首十年前,物自依然景自遷。
常到林中非拜佛,劍翹求死不求仙。
看了傳單,道友的表情無非兩種,或讚歎,或驚恐,也有人嘀咕這是現世現報,天地間真的報應不爽啊!施劍翹用電話給家中報告了大功告成的喜訊後,便找到寺中的性慧和尚,囑他去通知警局趕快來人,自己決意自首,不想趁亂逃脫。
施劍翹被囚禁在天津第三監獄中。半年後,她手刃仇敵時修剪的短發已能挽成垂髻。她身穿青綢衫,足蹬高跟鞋,手持小蒲扇,笑容可掬,態度閑逸。常有記者前來采訪,問施劍翹獄中生活如何,她以詼諧的語氣回答道:
這裏蠻安適的,近來天氣漸漸炎熱,不過我住在南簷下,非常涼爽,反倒覺得外麵燥熱難當,身在囹圄,權當是避暑消夏吧。
她還把兩位弟弟從日本寄來的書信拿出來遞給記者看,裏麵有這樣兩句:“吾姊慈念似觀世音,膽量雄心似拿破侖。”
好記者都扮演著鐵路上扳道工那樣的角色,總喜歡將問題納入到自己預先定好的路線上,才可以進退自如。一位《大公報》的記者便故伎重演:“請問施女士,你是不是認為,身為公民,除了手刃仇家便別無洗雪冤情的途徑?也許在你心目中,法律形同虛設?”
“在這樣的亂世,誰還天真到相信法律能夠伸張正義?我老老實實相信了它整整十年,又如何呢?軍閥不還是照舊肆無忌憚地殺人,許多慘案不還是沉冤莫白嗎?有道是,冤有頭,債有主,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像你這樣的白麵書生也許可以忍得下這口惡氣,等待法律為你伸張正義,我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下的!”
《大公報》記者當然聽出了施劍翹語帶譏誚,但他既然開了個好頭,哪肯就此放棄,便一路窮追,緊咬不放:“可是孫傳芳已放下屠刀,皈依佛門,正在懺悔罪孽,打算重新做人,你卻糾纏於昔年的仇恨,將他刺殺於佛堂清淨之地,這是不是太過激太過分了一點?”
“孫傳芳以前是個大軍閥,草菅人命再多,誰又能奈何得他?那時,我完全沒有機會。現在他窮途末路,變成孤家寡人,以修行學佛做個漂亮的幌子,你卻又說這不是我報仇的恰當時間。那麽我倒想請教你這位仁兄,我該在什麽時候向他討還血債,才算不過分不過激?才是恰當的時機?更何況光明慈悲的佛門也不該淪為這種邪惡之輩的庇護所,你說是不是?”
施劍翹的話義正辭嚴,連旁聽的獄警也不自覺地頻頻點頭。記者見勢不妙,便趕緊再扳一道“鐵軌”,由被動轉為主動:“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請問施女士,你手刃仇家,案件轟動全國,此舉若被政府赦免甚至表彰,將使現今不少血債負身的軍界大員人人自危,你是否擔心這會對本案的判決十分不利?”
“我敢刺殺孫傳芳,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我相信一點,公道自在人心。至於民國的法庭是否肯給正義一線生機,大家不妨拭目以待。”
記者已覺得這次采訪圓滿成功了,便換個話題,一掃沉悶的氣氛。他說:“請問施女士出獄以後有何打算?”
施劍翹理了理鬢邊的幾絲亂發,也從剛才激動的情緒中迅速舒緩過來,語氣變得柔和了許多:“講出來不怕你笑話,出獄之後,我想寫小說。獄中的犯人個個都有一段情節離奇曲折的故事,可歌可泣,足以感人,足以警世。我打算先訪問各位女難友,把這些極好的小說素材收集齊全,以後再將它們寫成小說。”
施劍翹刺殺孫傳芳一案,地方法院一審判決為有期徒刑十年,經辯護律師代為申訴,天津高級法院的二審判決為有期徒刑七年。當時,社會各界較為一致的說法是,“施劍翹刺殺罪惡累累、劣跡斑斑的大軍閥孫傳芳,其誌可嘉,其情可憫”,全國婦女會,江寧、揚州、江都婦女會,旅京安徽學會,安徽省立徽州師範等團體則尤其同情施劍翹,紛紛通電呼籲,希望最高法院能對施劍翹援例特赦。電文中有“況孫傳芳曾南拒革命之師,又北窺齊魯之境,今施劍翹之事,直接以複父仇,間接即除國憝”的話,深入人心。此案還驚動了性喜抱打不平的馮玉祥將軍。辛亥革命時期,馮玉祥曾與灤州起義的烈士、施劍翹的四叔施從雲有袍澤之誼。他聞訊後立刻聯合民國元勳李烈鈞、張繼等人,呈請國民政府特赦為父報仇的孝女、為民除害的俠女施劍翹,以敦化人倫,弘揚正氣。
施劍翹入獄將近一年,即1936年10月20日,中華民國最高法院終於下達特赦令。施劍翹聽到這個消息,神情顯得異常平靜,她脫去囚服,重獲自由,卻並未欣喜若狂。
施劍翹
施劍翹為父報仇傳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