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寒露 35
紅歌在廳堂後麵,聽到王修微說到她的姐姐梅雲和劉思任的故事,還有西泠橋和“水月居”時,頓時是又驚又悲又喜:她終於知道自己姐姐紫簫的下落了!然而,等待著她的,卻是姐姐的一抔黃土掩著的孤寂的香塚,與冷月清水相伴。
此時,她最想的,就是跟她的姐姐見上一麵,哭上幾聲:哪怕隻是一座墳塋也好!姐姐在九泉之下,還有媽媽相伴著,應該不會感到孤寂清冷吧?!而自己呢?這麽多年來的委屈,似乎一下子全都漫上了心頭!
於是,她悄悄出了後門,不顧雨後大街上道路的潮濕泥濘,就跌跌撞撞地直奔西湖邊上西泠橋的“水月居”去了。約莫半個時辰後,她才尋到西泠橋邊的“水月居”。隻見不遠處的孤山,草木影影瞳瞳,隱約可見,山頂上半彎白月,出沒於流動的烏雲之中。
她下意識地走上前去,推了推“水月居”的大門。門自然是深閉著的,不過卻驚動了院子裏梧桐樹上的寒鴉,“哇哇”叫著,讓人平添寒意。她想到,紫簫在悄悄離開她之後,後來竟然也落到了她們母親一樣的命運,而劉思任對姐姐,也就像當年的董其昌對母親一樣,心裏真是不勝悲楚。難道這些真的都是命中注定的嗎?!如果紫簫能夠甘於澹泊,少些敏感,在太湖中呆下去,那麽她也許就不會這樣薄命了。但是,這一些能怪誰呢?怪王修微道出了真相?怪劉思任,還是怪董其昌和自己的娘親?
正當她獨自在黑暗中思緒萬分的時候,忽然看到,遠處正有一盞橘黃色的燈籠,匆匆地往這邊移動過來。她很快就認出來,來的是劉思任和莊白,劉思任的手裏還拎著一瓶酒。此時,她不想見他們,見到了他們,自己該怎麽辦呢?於是她就抹幹了眼淚,移身躲到了一邊的竹叢中。
劉思任和莊白兩人來到“水月居”前,莊白說:“咦,人呢?剛才遠遠地還看到影影綽綽地有個人影在這呢。”
劉思任嗅了嗅空氣:“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麝香味。紅歌她一定來過這裏了!”他拿著燈籠,照了一下院牆四周,說:“紅歌她會不會上梅雲的墳塚上去了?她肯定不會走遠的,”
說著,他提著燈籠,引著莊白,就向孤山上的馮小青墓的方向走去。梅雲的屍骨,就埋在馮小青墓的旁邊。
紅歌正不知道梅雲的墳塋到底在哪裏,聽了劉思任的話,就悄悄走出竹林子,隨後遠遠地不緊不慢地跟在了他們兩個人的後麵。
她看到,劉思任和莊白來到孤山下,沿著小徑盤旋而上。那斜坡上幾十步高的地方,有一座墳墓,四周是竹叢與梅樹繚繞著,想來就是姐姐梅雲的香塚了。墳墓是用青磚砌成的,目前豎著一塊石碑。紅歌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母親的墳墓。跟姐姐的墳墓相比,母親的墳塋要寒磣多了。她想,以後自己有了錢,一定要好好地將母親的墳塋修葺一下,好讓她在九泉之下,安心休憩。
劉思任站在墳前,先是將帶來的那壺酒,在墓碑四周灑了一圈,然後幽幽地歎了口氣:“梅雲, ——紫簫,你在下麵還好嗎?自從上次初夏時與你一敘,又是快半年時間了。今天我帶了‘紫蟻春’酒來祭奠你,天涼了,你就胡亂喝上兩口吧。我見到你的妹妹紅歌了,她還好,聰明,善良,美麗。還有,我的朋友莊白,原來竟然就是紅歌的親生父親。他也是個性情中人,將來一定會好生關愛你妹妹的。紅歌她雖然一直孤苦伶仃的,不過如今眼看著他們父女就要團聚了,想來你地下有知,也會感到高興的。”
紅歌此時正閃身在暗處中,聽到劉思任說她“她還好,聰明,善良,美麗”,心裏不覺一熱。
劉思任閉眼默立了一會,繼續說道: “梅雲啊,再過一天就是重陽了,明天我要趕回山陰,我就早一天來祭奠你了。我想你,真的很想你。可是這一些,都已經無可補救了!”最後,他朝著夜空長歎一聲:“傷心最是死生隔。——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然後,他把酒壺遞給了莊白。莊白也把酒來祭過了,輕聲對著墳墓說:“紫簫小姐,我們一別就是二十年。你是董先生的女兒,也是紅歌的姐姐,也該算是我的親人了。你放心吧,我一定會照顧好你妹妹的。我剛才在來西泠橋的路上,已經跟畏行商量好了,到時候就讓你妹妹跟我一起住到‘水月居’來,再將你娘的墳塋遷到這裏,與你相伴。我們父母女兒四人,從今以後,生死永遠在一起!”
紅歌聽到莊白正在說話時,不覺愣了一下,心想:自己隻顧惦念著姐姐,卻疏忽了剛剛揭破隱情的自己親生父親。等到聽了莊白說的最後後麵幾句話時,她的淚水又出來了。至少,她在董其昌那裏,可是從來沒有聽到他說過這些溫情的話呀!
那麽,自己對這個聲稱將來要跟她生活在一起的陌生的中年男人,到底該不該相認呢?當初她剛見到劉思任的時候,難道不就是因為在他的身上,讓她感覺到了成熟男人的安全感了嗎?她自幼就沒有過父愛,這是天生的欠缺。而眼前的這個中年男人,當年與自己的母親有過一段戀情,最後又拋下了她們母女,到底真的是出於無奈呢,還是薄幸?
想到這裏,她情不自禁輕輕地啜泣了起來,到了後來,連她自己都感覺不到,她已經悲愴難禁了!
劉思任和莊白忽然聽到一陣哽咽的哭聲,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不約而同地都輕呼出來:“是紅歌!”
莊白快步奔走過來,在暗處中一把拉住正要扭身跑走的紅歌,說:“紅歌,我的苦命的女兒啊,你可能都知道了,我就是你的那個沒心肝的親生父親啊!爹爹對不住你呀!”
紅歌一聽這話,終於“哇”地一下失聲痛哭起來,撲進莊白懷裏。莊白緊緊地摟著她,也是老淚縱橫了。父女倆哭了一陣,莊白微笑著撫摸著紅歌的頭發:“女兒,今天是爹爹最高興的日子!爹爹這輩子,沒有白活!”
紅歌也笑了,嬌嬌地輕聲叫了聲:“爹!”
莊白於是陶醉了。他扶著紅歌來到梅雲的劉思任麵前。紅歌低著頭,喊了聲:“劉先生。”
劉思任帶笑看著紅歌,心頭卻噎著。此時,他再次打量著紅歌時,跟上一次在西洞庭山時的感覺,已經不一樣了,——那時的紅歌在他眼裏,隻是一個聰明,善良,美麗的姑娘。如今,紅歌不僅隻是一個可愛的村姑了,還是跟他有著親情的人,——梅雲的妹妹。想起來,時事真是讓人百感交集啊!而他跟莊白本來是朋友關係,現在,紅歌成了莊白的女兒,他們三人的關係就又有些尷尬了。他暗笑了一笑。
他正沉思著,紅歌低低地又朝他叫了一聲:“劉先生!”然後眼淚就唰唰地下來了。劉思任笑笑說:“紅歌,今天天色已晚,你悲欣交集,你還是擇日再來吊望你姐姐的魂靈吧。”
說著,他提著燈籠,引領著紅歌父女倆,下了孤山。他們又來到“水月居”,劉思任走到一株老梅樹下,翻開一塊青石板,取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門,然後隨手把鑰匙交給紅歌說:“紅歌啊,從今往後,你就是這‘水月居’的新主人了。這裏本來就是你姐姐的住處。”
紅歌猶豫地看了眼莊白。莊白笑著點點頭。於是三人進了院子。劉思任拿煤折子點起花廳上的蠟燭。
紅歌借著燭光打量著屋子,隻見幾案的上方,掛著一張仕女畫,畫中人長相美麗。他不覺錯愕了一下:那畫中的仕女,活脫脫地不就是離別了將近八年之久的姐姐紫簫嗎?!
這張畫,正是梅雲生前的手筆。當時她在繪畫的時候,劉思任怎麽看,怎麽覺得畫中人就是梅雲她自己,可是梅雲卻堅稱,畫中人是已經故去二十年的薄命才女馮小青。現在紅歌一見之下,就好象是又見到了姐姐紫簫,不覺癡住了,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