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江南血 34

第二章 寒露 34


隻聽莊白繼續說:“董先生聽了我的話後,大笑了幾聲,什麽也沒說。這就是他的性格。他這人有的時候比較陰沉,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在南京呆下去了,就在小竹女兒出生後不久,隻好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小竹,浪跡天涯。唉,說起來其實也不算天涯吧,隻是人生最大的苦痛經曆,我在那些年全都經曆了!”

紅歌想: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造孽的到底應該是我,還是這個生下了自己的莊白呢?!如果是我,我又該當如何的去補救?她心亂如麻。

劉思任因為差不多猜到了莊白的故事,沒有了懸疑,因此隻是漫不經心地聽著他的解述。他聽到莊白挺身而出,承認自己跟小竹的戀情時,不覺讚許地點點頭。王修微笑著說:“本來我對莊先生和小竹的私情很不以為然,後來是一年後,莊先生的坦蕩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了。那時我極力主張小竹去跟莊先生見上一麵,但是,她卻掛念著她跟董老爺子生的大女兒紫簫,舍不得離開南京。”

莊白神色黯然地說:“在我跟小竹的女兒出世了出後,——她是在次年的春天出生的。那時我已經離開南京了。一年多後我悄悄地回到南京,可惜此時小竹已經不在‘紫竹館’了。”

王修微喝了一口水:“莊先生,你還記得你女兒的生日嗎?”

莊白笑著說:“這不就是二十年前,我回到南京時你告訴我的嗎?我當然忘不了:二月十九,也就是觀音大士的生日。”他長歎一聲:“紅歌要是知道了我是她的生身父親,後來又無奈地離她而去,一定會怪罪我吧?!不過,我現在還是特別想見到她啊!你說她……”

紅歌這時候已經滿臉是淚了。她想,自己的生辰是二月十九,適逢春天,正是觀音大士誕生日。這事隻有自己娘親和姐姐知道。看起來,外麵這位沒見過麵的莊先生,定然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了。她的淚水禁不住滾滾而下,也不知道是欣喜,還是悲楚。也許是悲欣交集吧!

隻聽見王修微說了:“——你先別急,莊先生。董老爺子到了晚年時,心胸的確有些窄仄了,他容不得小竹背著他,跟他的朋友半葉禪師的弟子偷情,從此,他就不再照管小竹她們娘仨了。幾年後,小竹就帶了兩個女兒到了杭城投奔我來了。再後來,我退出紅塵,與許譽卿隱居在這‘草衣觀’中,小竹也帶著紫簫和紅歌,悄然離開了杭城,從此再無音訊了。直到八年多前,她的大女兒又回到杭城來找我,我才斷斷續續地知道了一些後來小竹的情況。”

說著,她看著劉思任說:“畏行呀,有件事我一直不忍心告訴你。其實,小竹的大女兒,便是梅雲!”

說完這話,她掩住胸口,不住地咳嗽著,隨後從袖子裏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嘴唇。劉思任心細,他先是呆了一下,隨即仔細窺了她的帕子,隻見幾點鮮紅的桃花瓣,清脆地染在了手帕上。他心裏倒抽了一口冷氣,估摸著王修微患的病,可能跟範雙玉、甚至是同一症狀。

——乍聽到“梅雲”兩字,他的腦子一片混亂,竟不能迅速地將梅雲和紫簫串聯起來。他隻是在問自己:梅雲是誰?小竹是誰?紅歌又是誰?因此此時,他幾乎是很難想象出,小竹跟自己會有什麽樣的關係?


而在廳堂後的紅歌,卻早已經成了一團淚人了。

她當然知道梅雲是誰,因為,在第一次跟劉思任在東洞庭山菜市碼頭見麵的時候,她就隱約知道,劉思任對這個叫梅雲的女人的傾情癡愛了。但是她沒有想到的是,照著她剛剛聽到的事故,這個女人居然真的就是她的同母異父姐姐,——那個在八年前忽然間離她而去的紫簫,她姐姐的親生父親是董其昌,而她自己的親生父親,則是從未見過麵的這個莊白,——一個真正癡情於自己母親的男人。

她輪流著拿兩個手掌,使勁地掩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痛切的哭泣聲,傳到廳堂前麵去。

這時,劉思任終於從沉重的迷蒙中回過神來了。他幽幽歎了口氣:“如此說來,梅雲果然就是紫簫,也就是紅歌的親姐姐了!唉,上次在洞庭山菜市乍然一見到紅歌時,就有這種感覺了,沒想到事實果然如此。不過,梅雲她為什麽一直要對我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呢?她跟告訴我,她是我們紹興府諸暨縣人,和我是半個老鄉。可是她的吳語卻又帶著蘇州口音。她說是小時候跟著父親去了盛澤的。反正我也一直信著她。——看起來,直到她過世了,她也沒有告訴我實話!”說到這裏,眼圈不覺地熱了。他想:要是自己早知道了梅雲的身世,會不會將她娶回家呢?!他心裏長歎了一聲,——看起來,自己在骨子深處,還是一個自私的人!

王修微對劉思任說:“畏行,你想當初梅雲她如果跟你說了實話,你還會將她捧在手心上嗎?你看上她,無非就像是清水出芙蓉那種不泥不淖的風情,而一旦你知道了她是董先生的女兒,你對她還有新鮮感嗎?如果說做個風塵女子,真的很難得。梅雲她跟我說了,你骨子裏是相當自傲的,你的熾熱的同情心,到了後來,都已經快讓你發狂了。你以同情別人做為一種活著的理由,梅雲她就是看不慣你這一點的!”

劉思任聽了這些話,比剛剛聽說梅雲就是紫簫更為吃驚,他瞧著王修微,說不上話來。

王修微接著對他說:“你想想看,畏行,你這幾年是不是就這樣過來的?你是江南大賈,又仗義疏財,時常出手闊綽,就像是個小孟嚐了。你為了討梅雲歡心,在西湖孤山的西泠橋邊上,給她建了一幢超凡脫俗的‘水月居’,以為金屋藏嬌,大可以慰籍心上人了。可是,女人們有時候真正需要的,並不是那些金銀首飾黃白之物,或者美輪美奐的亭台樓榭,甚至不是什麽名正言順,而隻是幾句體貼的話。你想,像梅雲這樣自幼就默默看著自己的母親,受到一個薄幸男人損傷的女人,她又會怎麽看你對她的付出的不溫不涼的情意呢?!”

她咳了幾聲,端起茶杯喝了兩口:“我倒是挺欣賞牧齋的,——也算是柳如是目光老辣,他真把如是娶回家了。”

劉思任聽了這番話,眼睛登時濕潤了。他想到了已經寂寞鎖深宮的湞娘,想到了跟王修微一樣臉色潮紅、卻不住咳嗽的範雙玉,還想到了終日在觀音堂前,默誦佛經的愛妻周莘。是的,自己這輩子對待女人,也許真的是過於以自我為中心了。如果他能在忙碌生意的時光中,多勻出一些來陪這些幾乎都是他心頭之肉的女人,那麽她們得到的慰籍,也許要比他送給她們的財物要深沉得多了!

在堂後的紅歌,聽了王修微的這些話,卻有些懵懂了。因為,王修微所說的幾乎每句話,都夠她思考一個晚上了。因為事關她的姐姐和劉思任,此時的她,竟然忘了傷悲了。

莊白看著劉思任神思遊離的樣子,就舉起杯子,笑著說:“畏行,咱們吃酒。今天這酒是越吃越有味道了。品嚐過往的人生,本來就是一件妙事,這比再活一次更有意思。其實啊,我們活著的時候,一直都在想騙騙自己,順便也騙騙別人。然後呢,自釀的苦酒,到頭來還得自己喝下去。”

劉思任笑著擎起酒杯,跟他幹了一杯。

這時,王修微忽然“呀”地一聲說:“我們光顧著自己說話,卻把紅歌姑娘給忘了。她方才正在沐浴,現在可能正在廂房裏歇著呢。我馬上去請她出來。”她對莊白說:“不過,我說呀,莊先生,我隻怕她不太會情願會認你這個突然出現的父親哩。”

莊白笑著說:“我隻要看上她一眼,就心滿意足了。哪敢有那種奢望呢?!”

劉思任朝他們兩人輕輕地“噓”了一下,隨後忽然抬高了嗓門說:“紅歌姑娘,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廳堂後麵,聽著我們說話的。你出來吧。快來拜見你的爹爹!”

他說完這話,微笑著看著莊白。隔了一會兒功夫,廳堂後卻沒有動靜。劉思任“咦”了一聲,慌忙起身來到堂後,四處查看了一下,卻哪裏有紅歌的身影?!他吃了一驚:其實約莫在半盅茶之前,他就覺察到了堂後傳出的輕微而急促的呼吸聲,於是料到,可能就是紅歌在那裏了。他想,他們的話紅歌聽了之後,一時之間肯定是接受不了的。但是,像這些話總該有一天會揭示出來的。因此,後來他就沒有去請出紅歌來。

他來到後院,隻見清淡半涼的夜色下,空無一人,後院的門半開著。這時,莊白跟王修微也跟了出來。莊白沒見到紅歌,心裏頓時一涼,趕緊四處找了起來,哪裏有她的影子?

王修微看到他們兩人都是滿臉疑雲的,想了一下,忽然笑著說:“要是我沒猜錯的話,紅歌她絕對不會跑到其它地方去的。她定然是去了西泠橋邊的‘水月居’,吊望她姐姐去了。二位試想,此時她最想要傾訴衷腸的人,除了她的姐姐梅雲,還會是誰呢?!”

說著這話,她的臉上,情不自禁地掛下了兩行清淚。而莊白聽了她的這話,更是心如刀絞!實際上,紅歌此時應該出來跟他相見才對呀?又思量道,她會接受貿然接受自己這個暌違了二十年的父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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