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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穿褐色夾克的葉津發現,離他們不遠的河沿上出現了一個穿紫色毛料套裙,頭發有點花白的女人,背對著他們,就輕輕拽大家一下,“這位又是誰?是老幹部還是台胞?”
梁永泉注視著她,突然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他沿著河灘走到她後麵,那女人依舊眺望前方,沒有轉身搭理他。她雖然不年輕了,但從背影來看,身材基本上還不臃腫,紫色絲巾上繡著幾片白色小花。
梁永泉語氣平穩地說:“小姐,請恕我冒昧,我這雜牌表停了,想跟您打聽一下時間。”
那女人渾身一顫,隨後她緩緩地抬起右手看了看手表,語氣比較緩慢:“現在是標準時間十一點十八分。”
“噢?”梁永泉接著說:“您的表不會有差錯嗎?”
“當然不會,我的表是瑞士名表。”那女人突然轉過身,梁永泉看見一張戴著茶色眼鏡、精心保養的臉,雖然飽經風霜,但橢圓形的臉型基本沒變。這個上衣佩帶金質胸針的女人從梁永泉的中山裝穿戴看出他是中共老幹部,她眼睛濕潤了,嘴角顫動起來,“這個接頭暗號已經塵封五十年了,是誰告訴你的?”
“是羅政委生前說的,”梁永泉高興地眼睛放光,“雖然他不在了,可是別的同誌還是能根據他的話知道是馮滔同誌的又一位蜂蜜和紅顏知己回來了。噢,他還說,馮滔在白區的時候,跟徐勵、金玉淑和你都有聯係,但你們三個是互不聯係的。解放戰爭初期,徐勵和你都送過相同的情報。後來政委發現敵人開始懷疑徐勵,就指示她停止收集情報,故意擺出什麽事都想問的樣子,把敵人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以便掩護你的工作。”
梁永泉說到這裏,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她也把手伸出來,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梁永泉輕聲說:“陳書香同誌!”
陳書香下意識地掃了四周一眼,熱淚盈眶,她也輕聲緩緩地說:“同——誌!”
梁永泉嘴角也顫動起來,“同誌,我是當年黃淮海人民解放軍第一師一團一連一班班長梁永泉。你還記得嗎?銀塘市解放那天,是馮營長帶著我還有其他幾個同誌把你從地下交通站接到羅政委那裏的。當時我還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隨後按照羅政委的安排,你和徐勵以及女俘虜劉雁借機逃跑時,我、我還誤傷了你!哎,你、你終於回來了!”
陳書香淡淡地一笑,“總算回來了。回來以後,羅政委代表黨組織希望我繼續以台胞身份做些力所能及的對台工作。在外人看來,我現在隻是回大陸定居的台胞。”
她隨後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當年馮滔在重慶演戲時,我是國民黨軍委會電訊局第二電訊幹部訓練班學員。有一次,我看了他演的話劇《秦少遊和蘇小妹》後,給他寫信,向他提了一些意見。兩星期後,他給我回信了。”
訓練班宿舍,穿黃色國民黨軍服的陳書香坐在靠窗台的椅子上,正在看信,“陳先生鈞鑒:惠書收到,承蒙先生賜教,受益匪淺,鄙人不勝感激。為聊表寸心,弟決計在竹林街大發飯店略備薄酒,懇求先生駕臨。先生如有閑暇,敬請星期六晚上六點屈尊赴宴,弟當於飯店門口恭候。”看著馮滔的筆跡,她白皙的臉蛋上湧起一片紅雲。
星期六黃昏,大發飯店門口,穿灰色凡爾丁西裝的馮滔正低頭背著手在溜達,紮兩條辮子、穿白色夏布旗袍的陳書香走過來,問:“馮先生,我就是陳墨風,您是不是在等我呢?”
馮滔驚訝地張大嘴巴,他還以為陳墨風是個大男人,可眼前分明是個秀麗的清純少女。“你、你怎麽叫個男人名字?”
陳書香咯咯笑了,“我叫陳書香,因為是書香門第,家父就給我起名書香。上高中的時候,看見好多同學都給自己起個字,我也就起了墨風的字。”
馮滔也笑了,“噢,陳書香,陳墨風,唔,好名字。嘿嘿,我收到你這署名陳墨風的信,還以為你是陳墨山將軍的弟弟呢。噢,陳小姐,您請。”
飯店雅座,陳書香和馮滔坐在餐桌對麵,她一邊吃菜一邊眨著水汪汪的眼睛,“馮先生,你我素昧平生,您怎麽想起來請我呢?”
馮滔笑了,“陳小姐,你在信裏說我演秦少遊是風流有餘,才子不足。建議我在戲裏適當吟誦一下秦少遊的詩詞,還在信裏抄了幾首他的作品。我接受了你的意見,此後演出,果然反響特別強烈。我一向講義氣,小姐對我有恩,我理應回報。”停頓一下,他眼睛發亮, “陳小姐不僅學識淵博,容貌也美麗動人,結識你這美麗才女,真是馮某莫大的榮幸呀。”
陳書香臉一紅,“不敢當,您的眾多蜂蜜裏比我出色的大有人在吧。”
馮滔不屑地擺擺手,“她們基本上是漂亮有餘,才藝不足,其中有的人還以為蘇軾和蘇東坡是兩個人呢。”他呷了一口香檳酒,感歎道,“我想陳小姐也聽說了吧,有的評論家對我在抗戰時期還一個勁地演三角戀愛戲十分反感,在報紙上罵我戲子不知亡國恨,隔江大做鴛鴦夢。其實,我何嚐不憂國憂民呢?義演、捐錢、慰問抗日將士和難民,我哪一樣沒參加了?說我不知亡國恨,真是不憑良心呀!”見陳書香點頭,他又無奈地歎氣,“下個星期我要演西廂記了,其實我也不想老演這種純粹的愛情戲,可眼下又沒有好本子。陳小姐,您說我該咋辦?”
陳書香想了想,“我看你不妨嚐試把戲裏張生進京趕考改成投筆從戎,奔赴疆場,如何呀?”
馮滔高興地端起酒杯,“好!陳小姐真是我的良師益友呀。來,幹杯。”
兩人碰杯後,喝下,吃菜。突然,窗外響起嗡嗡的空襲警報聲。馮滔慌忙拉起陳書香,“不好,日本鬼子飛機又來搗亂了,前麵有座石橋,咱們到橋洞下躲一躲。快走。”
兩人跑出飯店,躲到幹涸的石橋橋洞下麵。不一會,遠處響起爆炸聲,竄起火光。
望著火光,馮滔的眼睛也在噴火,“狗強盜!欺負我們空軍飛機少,到處撒野。”停頓片刻,他又跺跺腳,“一提到飛機,我就想罵人。為了幫助我們中國空軍打鬼子,我把一個月的演出收入都捐出來了。有人做過統計,全國人民的捐款,以及華僑捐款,足夠買五千架飛機!可咱們中國的飛機在哪?買飛機的捐款又在哪?還不都讓國民黨的達官顯貴貪汙了?權貴不知亡國恨,過江大賣後庭花!”
這時,他突然急刹車,“噢,對不起,陳小姐,我忘了您是吃國軍軍糧的。”
陳書香憤憤地點了點頭,“我理解馮先生的心情,其實,我也痛恨那些吃國家俸祿卻不想報效國家並且還大發國難財的豪門權貴!”
突然,一顆炸彈在前麵不遠處爆炸,陳書香本能地往馮滔懷裏一靠。過一會,她突然感覺不妥,慌忙離開馮滔。在離開他的一瞬間,陳書香望著馮滔,又把身體靠到他懷裏。演慣愛情戲的馮滔沒有拒絕,兩人緊緊地依偎著……
幾個月以後,陳書香經馮滔介紹入黨,這年她十七歲。馮滔離開白區以後,他倆暫時分別。直到銀塘解放,兩人才有機會再見麵。
銀塘城外一個村子東頭的一間屋子裏,身穿美式哢嘰布軍服的陳書香站在窗前,瞅著坐在對麵圈椅上的馮滔,手裏揚著馮滔的情書,聲音發顫,“當我收到你的來信,特別是昨天我看見你來接我,心裏高興死了。可是,現在又得分別。我這次再回敵營,也許很快就能回來,也許,永遠都回不來了。”
“別這麽說!”穿灰布軍服的馮滔刷地站起來,臉色發紅,“革命很快就會勝利了,你一定會平安回來的,我、我要等著你回來。”
陳書香笑了,她收起情書,深情地望著馮滔,“你太吸引人了,聽羅政委說,不光女俘虜,就是這邊有幾個女同誌也很喜歡你。”說到這,她突然臉色一沉,“我要走了,臨別前,能不能讓我這個蜂蜜也吻你一下呢?”
馮滔輕輕地點了點頭,陳書香一下撲到他懷裏,一邊吻他一邊輕聲抽泣。馮滔也流淚了,他抱著陳書香,輕輕吻著。誰能想到,這次分別竟會那麽的漫長呢?
陳書香感覺馮滔上衣口袋有東西,就伸手去掏,掏出一個繡有南天竹花瓣的手帕和一張對折的紙,打開紙條見是自己寫的情書,笑了。“這還都是我送給你的呢。”她把情書放進馮滔衣袋,拿著手帕擦擦自己的眼淚,又給馮滔擦擦眼淚。隨後,兩人又一次接吻……
陳書香從提包裏掏出一張紙遞給梁永泉,梁永泉發現紙的顏色早已發黃,但馮滔的筆跡還很清晰。看著那早已發黑的字跡,梁永泉心裏如同波濤激蕩,這麽多年來,馮滔一直在“為汝憔悴”,然而由於種種原因,他最終也沒能等到鶯歌燕舞的那一天!
陳書香收起情書後長籲了一口氣,“我從少女時代投身革命,一生都獻給我信仰的共產主義。現在,我沒有親人,沒有家庭,沒有多餘財產,甚至都沒有知心朋友。我回來後才知道,馮滔在1969年去世了!他等了我一輩子,我,也等了他一輩子!”
梁永泉聽見這話頓時感到一陣淒涼,但是這會他也想不出什麽好聽的話安慰陳書香。望了一眼飽經風霜的陳書香,梁永泉沉重地低下頭,默然不語。
陳書香停頓一會後又掏出兩張信紙遞給梁永泉,臉上浮出一絲苦笑。“這是馮滔生前最後兩封信,是馮滔妹妹送給我的。”
梁永泉接過已經發黃的信紙,老營長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小妹:你寄來的袖珍合訂本《毛選》和袖珍本《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詩詞》已經收到,今後我一定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努力改正自己的嚴重錯誤,深刻改造自己的反動世界觀,爭取早日重新回到革命隊伍中去。另外,我有一封寫給過去的戰友莫楓同誌的信托你代為保管,莫楓同誌因為正在參加一項光榮的革命工作,暫時不能取信。不過你放心,終有一天,莫楓同誌會主動來找你,到那時,請你把信交給莫楓。馮滔1969年7月1日於東風五七幹校。”
梁永泉拿開第一張信紙,接著看第二張。“莫楓同誌:我們有好多年沒見麵了。解放後由於我沒能繼續改造自己世界觀,現在站錯了隊,暫時不能為黨工作,心裏十分沉痛。現在我隻有努力改造自己,爭取早日重返革命隊伍。我希望在我重新為黨工作的時候,能夠和你攜手共事,並肩戰鬥。我相信這一天一定會到來的。致以革命的戰鬥敬禮!馮滔1969年7月1日於東風五七幹校。”
看完信後,梁永泉感覺內心在強烈震蕩,他萬萬沒想到,老營長在身處逆境時依舊盤算著如何跟遙遠的戀人預約浪漫!把信還給陳書香後,他無法抑製心靈的酸楚,淚水唰唰湧出眼眶。他趕緊掏出手帕擦擦眼淚。就在馮滔的信寄出一個多月後,幹校方麵宣布他“畏罪自殺”。粱永泉是在文革結束後才得知這一噩耗的。他當然不相信一向樂觀開朗的老營長會自殺,和馮滔一起被“專政”的原幹校學員也不相信,於是大家一起聯名寫信給上級黨組織,要求徹底查請馮滔的死亡真相。然而,由於有關馮滔死亡的原始證據早就遭到破壞,調查最後不了了之。現在看到馮滔這兩封信以後,梁永泉更加確信自己的懷疑了,一個一生都在盤算著和遙遠的戀人預約浪漫的人,怎麽可能想不開了呢?梁永泉這會抬頭瞅了陳書香一眼,看來她還不知道馮滔的死亡內情,算了,保持沉默吧,別再讓她傷心了。
看見梁永泉落淚,陳書香還以為自己和馮滔半個世紀的浪漫預約感動了這個老幹部,她欣慰地笑了。她笑得很甜、很甜。“我和馮滔沒有朝夕相處的親密和甜美,但是我們有天長地久的相思和浪漫。他離開白區後,他的代號就由我接著使用。”說到這裏,她臉色一沉,“唉,我回來不久,劉雁和羅政委先後離開了!徐勵在我回來前也走了!她一直當我的替身,卻一直不知道我的底細。魯文才將軍曾經說過我們三個不能再照合影像,這話竟不幸言中了!另外唐將軍、魯將軍、杜將軍、張營長也都走了!為了懷念過去地下生活,我常穿戴有接頭標誌的服飾,隻是沒人注意。如今,我在這裏誰都不認識了!”陳書香說著,鼻子一酸,晶瑩的淚珠湧出眼眶,順著臉頰簌簌地流淌。
梁永泉感到這時不能再沉默了,趕緊微笑著寬慰她,“別這樣,你看,我不是還認識你嗎?還有其他同誌,你並不孤單。”他隨後向毛福海他們招呼道:“同誌們,這是我黨隱蔽戰線的真正明星陳書香同誌,代號南天竹!”
大家一愣,紛紛過來,蔣孝天驚訝地瞪大眼睛,“南天竹不是徐勵嗎?羅政委生前不是多次說過了嗎?而且徐勵自己也承認了。”
梁永泉眨眨眼珠子,意味深長地笑了,“是呀,政委生前多次講過徐勵是隱蔽戰線的優秀戰士,可政委什麽時候說過徐勵就是南天竹呢?至於徐勵說她扮演南天竹,請注意‘扮演’兩字,古月同誌扮演毛主席,能不能就說古月同誌是毛主席呢?至於我為什麽說陳書香是真正的南天竹,請看,她的絲巾上有花心帶紅點的白色天竹花,她的胸針也是天竹花,這正是羅政委當年約定的南天竹專用接頭標誌。”
眾人恍然,紛紛跟陳書香握手,熱情地說:“你好呀,南天竹同誌!”
陳書香跟大家一一握手,然後掏出繡著南天竹花瓣的手帕擦擦眼淚,見大家還是“同誌”、“同誌”的喊著,突然冒出一句,“喂,先生們,你們別這樣,我可不是同誌。”
大家一愣,“唔?”一起目不轉睛地瞅她,頗有丈二和尚摸不清頭腦的感覺。
陳書香這會擠了擠眼睛,臉上露出笑容,笑的是那麽自然,那麽頑皮,“同性戀才是同誌呢。”
“啊?哈哈哈!”大家一起爽朗地大笑起來,這笑聲化作聲波飛上藍天,碰到雲彩後反射到地麵上,再反射上去,如此循環反射,似乎永不終結。
作者附記:馮滔的形象是以著名演員馮喆為原型加工出來的,當然,馮滔的戎馬生涯,和戀人預約浪漫則是筆者虛構的。歸來台胞有沒有地下黨員,筆者沒有考證也不便考證,當年電影《保密局的槍聲》結尾提到了地下黨人跟隨國民黨軍隊去台灣一事,現在筆者平添一個地下黨人悄然歸來的情節似乎也符合藝術高於生活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