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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 年 12 月,隴海路以南地區。剛剛結束戰鬥的陣地上,彈坑、彈殼、血跡到處都是,多處大火還在吐著火苗,冒著黑煙。被硝煙熏黑了臉以及灰布軍裝的解放軍戰士依偎著戰壕,默默地凝視前方。
二十七八歲、身材瘦長、濃眉毛、高鼻梁的解放軍一營營長馮滔趴著戰壕邊,拿著望遠鏡正在觀察前方。瘦小的營部通訊員葉津跑過來 , 氣喘籲籲 , 充滿稚氣的臉上紅彤彤的。“馮、馮營長,團、團長請、請你接電話。”
馮滔放下望遠鏡,掏出繡有南天竹花瓣的手帕擦擦額頭上的煙灰,轉身跟葉津走了。
附近戰壕的一個厚嘴唇戰士眼睛一亮,輕輕地捅了一下旁邊一位尖下頜青年戰士,“小蔣,營長成天帶在身上的那條手帕是不是他心上人的?她是幹啥的,怎麽一直不露麵呢?”
小蔣臉上露出無所謂的神情,“小毛,當兵的隻管叫幹啥就幹啥,其他的事不要多嘴。”
小蔣旁邊虎背熊腰的連長郭林笑了,“小毛,你著什麽急?現在沒到露麵的時候,等到時候,還少了你們的喜酒嗎?”
這是一座江淮鄉紳的宅院,高大的門樓兩邊連著紅磚圍牆,用青石板砌的三級台階與木質門檻銜接得十分緊湊,台階兩邊各擺放著一隻青石獅子。門樓裏邊是兩進寬敞氣派的鋪青瓦砌紅磚的上房、廂房,以及顯得比較幽靜的後院。這套宅子現在已被國民黨軍隊占用,大門口站著幾個戴鋼盔的持槍哨兵,兩扇大門敞開著,不時有國民黨軍人進進出出。
戴船形帽,佩帶上尉肩章的年輕標致的女秘書劉雁拿著一張電報稿從前排西廂房出來,來到前堂門口,立正說:“報告。”
“進來。”一個軍官正趴在屋子中央的八仙桌上看地圖,頭都不抬。他約摸三十七八歲,長方臉,大鼻頭,身材高大,黃呢子軍服上佩帶著兩顆金星,他,就是前邊說的唐金山,現任 74 軍軍長,陸軍中將。
劉雁走到桌前,高跟鞋一並,“報告軍座,今天我軍對林河的第四次進攻又失敗了!”
“知道了。”唐金山隻顧看地圖,還是沒有抬頭。
劉雁放下電報,梳理了一下齊耳燙發,白皙的橢圓形小臉蛋上浮起一絲陰雲,“咱們 74 軍過去從未打過敗仗,如今卻被這小小的林河城別住了馬腿。上次打了十三天沒有成功,這次到今天也是第十三天了,要是還拿不下來,我擔心共產黨報紙電台又要敗壞您了。”
“是呀!”唐金山托起下巴,神情有點傷感,“這是意料中的事。而我們現在都得準備著不成功便成仁!劉上尉,到時候你敢不敢端起槍去衝呢?”
“我?”劉雁一愣,臉上的紅暈與口紅交織在一起。她看看自己肩章上的三道杠,猶豫一下,剛才已經岔開的兩隻高跟鞋“啪”地並在一起,“我是軍人,軍人隨時準備犧牲!”
唐金山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他剛要開口,靠東牆的長桌上放的電話鈴響了。劉雁見唐金山向她擺手,就過去拿起話筒,“喂,我是劉秘書,你是誰?哦,那我請示一下。”她把話筒捂住,“軍座,中央社戰地記者徐勵要求采訪您。”
唐金山低頭想了想,“好吧,請她進來吧,其實這時候接受采訪等於被拷問。”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中尉軍服、脖子上掛照相機的年輕女人邁著輕盈的步履走了進來,她五官俊秀清麗,身段窈窕勻稱,皮膚白嫩細膩。她就是徐勵,進屋後,她向唐金山行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笑吟吟地眨著杏兒眼:“唐將軍,我們又見麵了。”
“噢,徐小姐,你穿上軍服,更有一番英武之美。噢,你與唐某沒有上下級關係,所以你不必一見麵就行軍禮。請坐。”唐金山站起來,客氣地擺手示意徐勵坐到他對麵。
徐勵白裏透紅的圓臉上依舊帶著微笑,“感謝將軍誇獎,軍服是國防部特意發給戰地記者的,其實我這也徒有虛表。既然唐將軍好意,那我恭敬不如從命。”徐勵一邊說,一邊從黑皮包裏掏出筆記本和鋼筆。“我們言歸正傳,請問將軍如何評價第二次林河戰鬥?”
“慚愧呀,徐小姐。”唐金山坐下來,無奈地兩手一攤,雙肩一聳,“你上次采訪我,我是在這間屋子。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可我還在這間屋子,我的司令部一點都沒有前進,剩下的話我就不說了。怎麽寫,隨你的便吧。”
徐勵微笑了一下,“將軍如何評價對麵的共軍?”
“這是一個很厲害的對手!”唐金山苦笑地搖搖頭,“據共產黨官方材料說,這是一支成立於南昌暴動,久經考驗的老部隊,部隊番號幾經變動,現在的番號是‘黃淮海解放軍第一師’。師長常戈,一員勇將。政委羅正平,是二七年以前入黨的老黨員,他還兼任所謂黃淮海解放軍的政委。第一師現在下轄兩個旅,分別是第一旅和第二旅。”
徐勵換了個話題,“將軍,我想去前沿采訪一線官兵,可以嗎?”
“你最好別去,”唐金山擺了擺手,“子彈是不長眼睛的。”
徐勵笑了,“將軍,據我所知,您的部隊裏有很多女兵,比如這位劉小姐,還有——”
“報告!”一個清脆的話音打斷了徐勵的講話。
“進來。”唐金山回頭應了一聲。
一個肩章上扛兩道杠的女兵走了進來,她二十出頭,細高挑,瓜子臉,大波浪燙發披在肩上,腋下夾著公文包。見她進來,徐勵又抓住了話題,“還有這位中尉機要員陳書香小姐,還有其他女兵,她們在槍林彈雨裏穿行,時刻都有危險。您擔心我的安全,難道就不擔心她們的安全嗎?”
“她們和你不一樣。”唐金山不再理會徐勵,起身向陳書香走去,“什麽事?”
陳書香從公文包裏掏出一份電報,“陳長官來電催問林河戰況。”
唐金山接過電報,看都沒看,隨手扔在桌上,歪著頭說:“告訴陳長官,我軍正在穩步推進,不日即可攻克林河。”
陳書香抄好電報稿,把文件夾和鋼筆送給唐金山,他接過筆潦草地在文件夾上簽了名。
“徐小姐,我累了,想一個人呆一會,你走吧。”唐金山打了哈欠,揉了揉太陽穴。
“徐小姐,請。”劉雁擺了一下手,徐勵隻得不情願地站起來,合上筆記本,跟著劉雁、陳書香一起出去了。
三人來到院子裏 , 劉雁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長方形粉盒,打開蓋子,取出一支口紅筆往嘴唇上抹口紅。徐勵注意道,她那粉盒蓋子裏安了一塊小鏡子,鏡子旁邊貼了一張一寸黑白照片,那是一個穿西裝的男人的半身照片。
“劉小姐,這是你的男朋友嗎?”徐勵笑眯眯地問。
劉雁臉色有點發紅,趕緊合上粉盒收到口袋裏,“不!他是大明星馮滔先生,我隻是他的蜂蜜。”說到這裏,她眼睛發亮,“不過,我倒希望他是我的男朋友。”她隨即又苦笑一下,“可惜呀,他失蹤了!有人說他死了,可我不相信。”
陳書香也笑眯眯地拍拍徐勵肩膀,“告訴你,我也是蜂蜜。你呢?”
徐勵顯然對這個陳年刑事案沒興趣,翻了翻眼皮,“我看過他的戲,不過,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如今咱們還是多多關注現在的明星在演什麽戲吧。”
這時,一個肩章上戴兩朵梅花的高個子軍官走進院子,劉雁、陳書香趕緊立正敬禮。
“二位小姐,不必多禮。”那軍官一麵還禮,一麵笑著說:“你們可是見官大一級喲!”
劉雁也笑眯眯地說,“張營長,您是中校,我們都是尉官,不給您敬禮就亂了規矩。”
“您就是特務營長張立江中校吧,”徐勵臉上帶笑,馬上又抓住了新的采訪機會。“我是中央社記者徐勵,我在中央日報上見過您的照片,您在抗戰期間立過很多戰功。此次林河之戰,您是否會再立新功呢?”
“啊,這個嘛……”張立江發覺這個看似簡單的話題其實並不好回答,他轉了轉小眼睛,笑眯眯地玩了句外交辭令:“很抱歉,鄙人無可奉告。”然後,他趕緊轉身上了大堂。
陳書香拉了還想追問的徐勵一把,“別問了,咱們走吧。”隨後,三人一起走出大院。
“張營長,你過來。”唐金山對進門的張立江擺了一下手,示意他走近桌子。“林河之戰,我們吃虧就吃在硬碰硬上。以往我們總以為共軍隻會打遊擊,不能打硬仗,可從這幾次戰鬥來看,他們打硬仗也是挺厲害的。因此我們要改變戰術,不要再硬碰硬,要選擇共軍薄弱環節作為突破口,一下子插進去,致他於死命!”說著,他握緊拳頭狠狠地捶了桌麵一下,光當一聲,在這清靜的屋子裏特別響亮。
“那麽共軍薄弱環節在哪裏呢?我仔細研究了一番,在這——”說著,他伸手指了一下地圖上標的“烏泥塘”,“這裏河溝縱橫,池塘密布,還有大片沼澤地,地形十分複雜,不利大部隊運動。因此,這兩次林河之戰,我們都沒有向這裏出擊。也正因為這樣,共軍也一直沒有在這裏設防。現在我決定,由軍部特務營、 153 團組成突擊隊,穿過烏泥塘,直撲林河城,聚殲共軍於林河城下。”
說到這裏,唐金山臉上閃過一絲得意,“張營長,特務營是此次行動的前鋒和尖刀,成敗就看你們的啦。為了確保成功,我是高度保密,現在隻有你我兩人知道行動部署。等一會,於團長來了,他將成為第三個知情者。張營長,你要注意,部隊在到達烏泥塘之後再宣布行動內容。在沒有到達林河城以前,不準暴露行蹤,要保持無線電靜默,明白嗎?”
“明白!”張立江雙腳一並。
“好,趕快行動吧!”唐金山在與張立江握手時感覺到自己的手顫抖得很厲害,他明白他這是在冒險。
74軍軍部外麵的大街上一溜有幾十個販子擺攤,雖然國共雙方正在附近激戰,但這顯然沒有妨礙他們賺錢。地下交通員老胡也裝扮成賣烤紅薯的,這會他在目送幾個國軍顧客離開後,就裝模作樣地數錢。突然,他打開一張對折的鈔票時發現裏麵夾個小紙條,頓時一愣,下意識地四周掃視一下……
兩個多小時後,這張紙條出現在羅正平手裏,羅正平四十剛過,身材中等偏上,高顴骨,厚嘴唇。此時他打開紙條,上麵用鋼筆寫著,“一小時前,唐金山先後單獨召見特務營營長和153團團長,談話內容不祥。隨後特務營和153團先後出動,去向不明。南天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