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周
第二章 寒露 27
九月初六那天一早,南京城裏忽然又下起了小雨,濛濛的雨絲,彌漫著大街小巷。劉思任叫了一輛馬車,送父親上朝之後,就交代了老蒼頭宇文老伯一些話,要老蒼頭在他回山陰的這些天,精心照料好老父親,如果有什麽要緊事,就叫在夫子廟邊上主持“明泉茶樓”生意的楊七兒或者周發,去找錦衣衛指揮使張鹿征。
這些時,他父親劉宗周的前景,讓他憂心忡忡。隨著內閣首輔史可法的外放,權力實際上的被架空,朝中以馬士英,劉孔昭,李沾等人為首的一派,逐漸開始把握了朝政。黨派之爭愈演愈烈,幾乎已經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各種要害部門的官職頻繁更替,像走馬燈一樣。他父親生性耿介,遇事不像錢謙益那麽善於變通,卻又是朝中難得的幾個不卷入朋黨之爭、隻是就事論事的直臣之一,不過這並沒有讓他受益,反而更容易遭受排擠。他屢次疏論時事,卻不署自己中線職銜,隻稱草莽孤臣,意思是自己這次出仕,並非是為了功名,隻是為了社稷安危,大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派頭。他不但將矛頭指向了馬士英、阮大铖、李沾等人日漸猖獗的倒行逆施,讓這些人如有芒刺在背,而且他還對朱由崧頗有微詞:“先帝(崇禎)十七年之憂勤,念念可以對皇天而泣後土,一旦身殉社稷,罹古今未有之慘,而食報於臣工,乃如此之薄。仰惟陛下再發哀痛之詔,立興問罪之師,請自中外諸臣之不職者始。”惹得朱由崧對他也心有不滿。本來還想拉攏他的馬士英,此時隨著權力的鞏固,有恃無恐,竟然傳言:“宗周奸賊,必馳斬其頭!”
而劉思任相信,隨著時局的惡化,馬士英、阮大铖他們是會鋌而走險的。曾有傳言,當初劉宗周北上赴任都察院左都禦史時,駐足鎮江丹陽,馬士英暗中派死士去刺殺他,因機緣不湊巧,未果。
他父親自然也看出了自己在朝中遭排斥的苗頭,因此在南京呆了幾個月之後,心下裏已經有些疏懶了,漸萌退意之念。他是那種典型的“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傳統儒學人士,況且他覺到自己的年齡和精力正漸趨衰老的時候,就更想著從官場中抽身出來,著書立說,好好將《人譜》一書修完。對此劉思任還是樂觀其成的。這些日子,南京皇宮前的長安街一帶,貼遍了匿名的謗帖,用近乎流氓式的語言,指謗劉宗周等人。後來經錦衣衛鎮撫司密查證實,這些謗貼,竟然都是附庸於馬馬士英的原吏科都給事中、現任太常寺少卿李沾所為。六科給事中與十三道監察禦史間的矛盾,也因此公開化了,督察係統後院起火了。劉思任可不希望自己的老父,為了燭照汗青的區區虛名,魂斷南都。
昨晚上,劉思任特意跟他父親做了一次深談。他說:“爹爹,孩兒在錦衣衛任上跑了這些天,現在終於開始明白你一開始時,為什麽要傾心入世了。我想,所謂真正的儒者,並非不智,更非頑愚,而是天下有很多的事,隻能由堅忍的儒者來承擔。比如正德年間的王陽明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而在社稷朝政傾頹之時,儒者大都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像你當年在天啟朝彈劾閹豎魏忠賢,還有在崇禎朝彈欬首輔溫體仁等人,幾次被革職回家,尚且心存於魏闕,這才是大儒的風範啊。”
劉宗周微笑著點點頭,似乎對往事頗為神往:“畏行啊,你能知道這一點,也算是不容易了,看來當年你的書沒有拜讀,你在江湖上這些年終於也沒有白混。我對目下時局的看法,不像在人前時說的那麽樂觀,所以每每在意氣之後,總是凝滯著深深的恐懼。你想,崇禎帝以大明一國之人物江山,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又兼自身之材質,兢兢業業,尚且落得個如此悲慘下場,更何況如今的半壁江山,又是一個庸碌之主繼任大統?!這社稷前途實在堪虞。因此,從個人親情上來說,我是希望你繼續從商的,但是從國家利益來考慮,我又不能阻攔你出仕。沒有做過的事情,就有成功的機會,盡管這機會十分渺茫,也值得你去做一做。我是已經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的,做不了忠臣,做個盡心盡責的儒者,也能告慰此生了。不過,一想起你跟周莘、橋兒她們,又實在是於心不忍。但願我沒有因此拖累了你們啊!”
他泯了一口茶,咳了一口痰在痰盂裏,用手心抹了一把胡子:“現在朝班中東林黨人和馬士英等人兩邊,仍然處於水火不相容的情勢。這是我今天得到的判斷。當時史可法自請到江北督師,未必就沒有避開兩派相爭的用意。眼下‘黨禍’還在延續。我和東林諸君,本來都有交往,尤其是與前輩的顧憲成,高攀龍,黃尊素,左光鬥等人,或師或友,甚為友善,那時大家慷慨激昂,指陳時事,煥煥乎以天下為己任。但是,此東林已非彼東林了,如今的東林已經成了朋黨,黨同伐異,於斯為甚。錢謙益他可能也看到這一點了,因此給自己留了後路。他這人有些首鼠兩端,在東林黨這邊他吃得開,在阮、馬那邊,他照樣也吃得開,是個會玩政治手腕的人。我一直認為,生存生存,存是道,有的人是為了存而生,而有的人呢,則是為了生而存。畏行啊,你看做哪一種人更有意思些呢?”
劉思任笑笑說:“當然是為存而生更有意思些。爹爹是傾向於為存而生的,而牧齋他呢,則更注重於為生而存。”
劉宗周滿意地點點頭:“牧齋他這人的所作所為,是我所不想做的,也做不出來。因此你老爹呢,這輩子注定了隻能得罪人,但是,我願意這麽幹。你知道,儒學到了西漢時,因雜糅了黃老之術,因此以孟子扛鼎的陽剛之氣,從此遞減。每每到了亡國之時啊,文人的出路無非三種:一是殉節做忠臣,二是折節做叛逆,三是出世做遺民。這陽剛之氣呢,不是一、兩百年就可以培植起來的,但是要毀掉它卻很容易,那就是讓人麻木。我之所以要修《人譜》傳世,無非就是想以身作則,不敢求流芳百世,隻想凡事但從我做起。所以四月的時候我荷戈到杭城找黃鳴駿,就是要趕鴨子上架。但是,這種做法對當今皇上是沒用的。唉!”
劉思任眼圈一熱,說:“爹爹何必如此悲觀呢?你一直都在教我說,事在人為,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我至今仍然銘記在心。我想,有希望總是好的。”
劉宗周歎口氣說:“畏行啊,現在有些事情,壞就壞在這個事在‘人為’上。你看如今的東林黨人,挾當年與萬曆皇帝爭執立儲,同閹黨殊死鬥爭之餘威,個個甚囂塵上,儼然以正人君子自居。可是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他們糾枉過正,直是如孔子說的,鄉願,德之賊也了。以前我隻知不破不立,而今卻覺得很多事是立而不破了。而馬士英又事實上在這場‘黨禍’中,是已經捷足先登了,他不但操控著朝政,還有江北諸鎮,說他將是當今的董卓,曹操,也不過分。有的時候我也想過,會不會是黨爭將老馬給逼成了奸雄了呢?大家都是先入為主地以為自己是忠臣,而別人才是逆臣,不從時勢的變異出發,墨守陳規,這便是所謂的‘人為’了。如今生米已經成了熟飯,咱們隻能是做亡羊補牢之想了。”他頓了一下:“當然,我的意思不是為老馬他們正名,而是覺得咱們是不是也該反而一下了?!”
劉思任望著年邁父親的滿頭蒼蒼白發,說:“那麽,爹爹下一步打算怎麽辦呢?”
劉宗周說:“以前我想呀,倘若事情真到了不可逆轉,國家危亡,社稷傾廢的時候,我們都得挺身而出,不顧及個人的榮譽,這才是儒者的最高境界。說實話,為父的可以一死了之,在青史上圖個英名,因為我一輩子就是打著這個牌子混過來的,也曾經為人師表,混了這麽幾十年,收攤的時候,難不成還想變個法子再庸庸碌碌地混下去不成?而牧齋他還得苟且偷安,以保存江南的文脈。他這人是文過飾非,不是什麽聖賢之徒,深得中庸之道的精髓,跟我是不一樣的。他退隱的這十來年,也是把風頭給做足了,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所以他隻要還有一口氣,他還可以想方設法再混下去,我太了解他了。但是你爹卻不行了,你爹是一個胡同走到底,即便明知道是死胡同,也得硬著頭皮走下去。人與人是大不一樣的。”
他長歎了一聲:“畏行啊,你看,學問做大了,就像吃的太飽了撐著的一樣,很難消化的。我也想退隱啊,可誰讓你父親是當今江南的大儒呢!多少人唯我的馬首是瞻啊!他們把我看作是本朝的一道精神支柱啊。你老是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盛名之下,也是身不由己,其實難副啊!”說著,一連咳了幾下,連濁淚都出來了。
劉思任聽了這些話,又見到父親的樣子,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了。他說:“爹爹,既是如此,我覺得留名不如留身。我擇日便送你回山陰老家,你一邊在蕺山休隱,一邊著書立說,勝似在外麵瞎奔波。反正南京這邊,有的是不甘寂寞的人。”
劉宗周苦笑著說:“晚了!兒子,你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我知道我也說服不了你。我這輩子自詡最得意的心得,便是‘誠意’,‘慎獨’。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又何其之難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說這話的時候,一片淡淡的清光閃入窗扉,映照在劉宗周棱骨分明的臉上。劉思任看著父親,隻覺得他的頭發和胡子,似乎更加蒼白了,他的臉上,憔悴得都看不到肉了。他再想到上次跟老父親交談時,父親說的:你可能不知道,忠隻是一種規範,是聖人指引的法則,而孝卻是出於本性的一番話,猶然在耳,他的眼圈又熱了。他伸過手去,緊緊地攥住了老父如枯柴一樣的手,覺得有一股暖流,驟然漫上了全身。
趁著清早空氣新鮮,劉思任戴著一頂竹笠,披了一件油布雨衣就出了門。他在離開南京回山陰前,得先去做兩件事。一是打馬到厚載門,上他的同僚張鹿征家裏去了一趟,向他打個招呼,告個假,道個別。在錦衣衛所有的同僚中,他認為隻有張鹿征最值得他得信賴。這個軍人世家出身的漢子,身上卻透著一股清虛衝淡的詩人氣質,因此初次跟他見麵的人,一般都很難想象他會是在鎮撫司混飯吃的。張鹿征見了劉思任,先自笑著說:“畏行,我本來也想去秀水找秋嶽討杯喜酒喝的,無奈這些日子朝中多事,南京城裏公務繁雜,脫不開身,到時你替我多喝幾杯就是了。回頭秋嶽回南京後,大家再共謀一醉。南京這邊的事你無需多慮,隻管放心回去。另外……”他想了想:“你多留意一下浙江一帶的地理形勢。萬一,——我是說萬一的話,我們也好做準備。”
劉思任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擔心萬一長江天險失守,江南就無險可居了。他謝過了張鹿征,隨後又去了黃道周的住家,給他送去了三斤日本煙絲。黃道周家住在朝陽門一帶,房子不大,有些潮濕,隻有兩個家人伺候著。劉思任來的時候,他正叼著煙杆子,興致勃勃地在荼蘼架邊上擺布著幾盆菊花。他樂滋滋地接受了劉思任的煙絲,掂了掂份量,打開包,撮了一點放在鼻子邊聞了聞,滿意地點點頭說:“這煙絲香,手感韌而燥,顏色褐黃,是上品。這些夠我打發上兩個月了。謝了你了。——畏行,你爹這些天的脾氣越來越大了,連我他都看不順眼了。跟老馬他們翻臉估計隻是左近的事。看來他是想打道回府了。嘿,這老家夥,性子可真是一點沒變,跟我差不多倔。”
劉思任聽了這話,想笑又笑不上來。他說:“石公啊,我也是對他放心不下的。過些天讓他辭官回家算了,著書立說,成就一代大儒風範,強似在朝中看覷那勾心鬥角。”
黃道周吐了一口煙,“吧嗒”咋了咋嘴巴說:“我也有這個意思呢。這叫眼不見為淨,這新朝廷早晚要讓馬士英、劉孔昭這幫人給折騰完了的。你看看,皇上忙著四處慎選淑女,找淨身男子進宮當太監,又召了個什麽方士洪基洪九友入宮當禦醫,還請了個天宮道士袁本盈配製春方,整天精研采戰之術。念台還指望他整肅朝綱呢。說起來,我們這些老頭都太迂了。當時我還笑話你嶽丈躲回家裏了,現在看來節閑他是有先見之明啊,老夫小瞧他了!以前崇禎爺時,我因為耿介,當著先帝的麵被他叫人掌嘴,打得皮開肉綻,又被貶謫到廣西去。可我不恨重振爺,他那也是因政事給急的。可如今咱們這位爺……,唉,不說了。入娘賊,到時候說不定就不是掌嘴,連腦袋都不保了!”
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