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露 26
此時,斷橋跟鄭林接手的張印立與周修流的那局棋,也已經見了分曉,斷橋方才因是接了張印立下過的敗勢殘局,後來又跟鄭林差不多是棋逢對手,最後終於以一子落敗。斷橋不服氣,要跟鄭林重新開局下一盤。鄭林卻笑著對她說:“姑娘,跟你一起來的那位小哥,正在那邊以一敵十,未見敗像,正是難得一見的棋局啊,我們何不一起過去看看?你我之間,方才是我占了周公子的先機的便宜,咱們不妨有空再找機會下過。”
斷橋雖然十分的不服氣,不過聽他這麽合乎情理的一說,也隻好噘著嘴,一起到周身則那邊觀棋了。
他們一離開,王修微就有點興味索然了,坐在那裏,顯得心不在焉的。周修流知道,今天她是為了顧全張印立的麵子,才來湊趣的。他因擔心紅歌在一邊也覺得寡味沒趣,就笑著說:“草衣道人,紅歌姐姐,看來今天我們是來錯地方了。要不我們另外找個地方坐坐吧。你們倆久別重逢,正好敘敘舊。”
紅歌微笑著看了王修微一眼說:“我看我們沒來錯地方,倒是這些棋手們為了幾個黑白子,差不多全都得了瘋魔症了!”
王修微說:“其實也不盡然,方才我看這兩位少年男女下的棋,就很有靈氣。他們懂棋。”她又跟紅歌說:“歌兒,你既然來到了杭城,那就在我的‘草衣觀’裏盤桓幾天吧,雖說沒有什麽山珍海味招待你,但是清茶淡飯素菜,還是可以上口的。”紅歌看看周修流,想聽一下他的主意。周修流沒想到王修微要挽留紅歌,還沒說話,王修微乜了他一眼,又說了:“至於這位周公子呢,我就不邀請他了。你過些天再來找紅歌吧。——你放心,我會把紅歌當作自己女兒一般的。”
說著,也不管周修流的反應,起身拉了紅歌的手就走。周修流因為自己終究跟紅歌還沒有什麽真實的名份,此時不好意思再說什麽,隻得眼睜睜地送她們到了寺外,心裏卻在怪王修微多事。
紅歌看到周修流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心情也很難受。她想起這兩天來他對自己的關照,尤其是在吳江縣衙時一副奮不顧身的熱心,心裏就很有些過意不去。她吞吞吐吐地說:“周公子,我看這樣也好,王阿姨她不是外人,既然她有意相邀了,那麽我就先到她那裏住些日子,避避風頭也好。何況你姐姐馬上就要出嫁了,我一個外人,到你姐姐家去,反而不太方便。等我西洞庭那邊的煩人事平息了,那時我再回去。”
周修流“哎”了一聲怏怏地說:“那也好,我就過幾天再去找你吧。你多保重,少拋頭露麵的。”
紅歌走後,周修流心裏若有所失,也沒什麽心情看棋了。他回到大殿上,一個人呆呆地拿了一壺酒在一邊坐著,喝著悶酒,想著今天原不該帶紅歌上這裏來的,眼下不尷不尬地又將她弄丟了。一會兒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湞娘,竟有些發呆了。隻是眾人的興頭都在棋局上,也就沒有人來理他了。
棋會是在天色向暮的時候收盤的。周身則單挑那十來位棋手,原先大家並不把他當作一回事,隻是出於好奇,也想整治一下他的狂妄,——一個少年就這麽不知天高地厚的,長大了那還了得?!後來下著下著,眾人倒是難以收場了,竟然都陷了進去。如果真是一對一的下,周身則要同時麵對十來個高手,十幾盤棋,無論如何未必能夠全勝。但是,有時候人多卻未必勢眾,在同一盤棋上,大家紛紛各執己見,眾說紛紜,思路難以往一處使,他們那一方的陣腳先自亂了。
因此,在下到五十多手的時候,周身則這一方反而占據了上風。那十來個高手抓耳撓腮的,接下來的每一手,對方幾個人在落子前都要爭執一番,不知所措,下子越來越慢了。周身則是少年心性,本來是覺得好玩的才跟他們對弈的,此時開始失去了耐心。看著看著,就不耐煩了,於是趁著眾人分心爭執的時候,便偷偷地溜出了人群。他來到周修流的身邊,笑著說:“要是我爹爹今天在這裏,早就將他們收拾幹淨了。”提到他父親,他的眼神不覺的又透出了幾分的淒涼和茫然。
周修流一直在一邊喝著悶酒,長籲短歎的。他看著斷橋跟鄭林已經下好了,周身則抽身出來,天色也不早了,於是就悄然招呼了他們一下,也不跟張印立道別,竟帶了斷橋,周身則和鄭林離開了“昭慶寺”。斷橋三人似乎興猶未盡,一路上還在不住地談論著棋局。斷橋非要邀請鄭林去山陰,跟她好好下一局。鄭林隻是笑,一邊不停地說:“實在是抱歉了,小姐的棋藝本就非常出色的呀!”
那些正在興頭上的棋手們,圍著殘局爭來爭去的,終於定奪出來了下一手,卻忽然發現,真正的對手,——那個狂妄的少年,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眾人便大失所望了。因此,這一年一度的棋會,被周身則這麽一攪乎,就隻好草草收場了。原本說好的要來助興的浙江巡撫黃鳴駿,因接到南京方麵的加急邸報,好像說是被免去了浙江巡撫的官職,臨時決定又不來了。眼看著棋會弄得虎頭蛇尾的,張印立心下自然十分的不快,心裏老是縈繞著一種不祥之兆。他暗地裏直歎氣:想當年,南北三個大棋派鼎力,人才輩出,高手如雲,每年一度的棋會是何等的壯觀,熱鬧?!今天的棋會景象,再加上黃鳴駿的致仕,這些頹勢,誰能說就不是敗像的前兆呢?!
因此他回到府衙之後,鬱鬱寡歡,不理政事,數日間稱病不出。直到南京內務司那邊的司禮太監李國輔等人來了,說是奉欽命慎選淑女,要他出頭,他才強打起精神,奉承起這一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周修流他們先到“映月客棧”去結了賬,準備離開。胡老板發現不見了紅歌,就笑著打趣說,是不是給弄丟了?周修流有些尷尬地說:“找到她的姨媽了,就是那個王道人,後來被她帶走了。”
胡老板笑著說:“看來公子的桃花運還沒到呢。上次一起來的那個湞姑娘也是沒打攏的,仔麽這回的這個標誌小娘兒也打開了,啊哈。”
周修流隻好也跟著打了個哈哈。他告訴了鄭林他哥哥鄭森在秦淮河畔的住處,還有從陸路去南京的便捷途徑,也就是上次他跟湞娘一起上南京時的路徑。鄭林聽說走這條路要經過湖州,就高興地說,他正想去烏程的西塞山下看看呢。他說:“唐朝詩人張誌和的那首《漁歌子》,‘斜風細雨不須歸’,在日本幾乎是家喻戶曉的。連當年的嵯峨天皇都和過這詩呢。‘斜風’,多麽富有詩情畫意的詞啊。所以來大陸的日本人,最想去的地方,第一是姑蘇城外的楓橋,第二就屬這西塞山了。”他因為第二天要趕路去南京,就在客棧中歇下了,周修流想了一下,就把鄭森贈送給他的那匹“烏龍”馬,留給了鄭林。
他怕山陰的家裏人掛慮,就和斷橋、周身則一起連夜乘船趕去山陰。臨走時,鄭林看斷橋有些不高興的樣子,明白她還對輸棋之事耿耿於懷,就笑著說:“劉小姐,在我回九州之前,我們一定再找個機會決一勝負。今天下午的那盤棋,我討了個巧,贏了不算。”
斷橋斜了他一眼:“我本來就沒輸嘛!”
周修流沒想到斷橋的脾氣這麽倔,忍不住笑了起來。一行人雇了輛馬車,到了錢塘門外,那艘船還在那裏候著。船上的水手也是山陰人,因認得斷橋是劉家人,因此不敢擅自回去,已經在那裏眼巴巴地等了大半天了。周修流帶著斷橋兩人上了船,隻見船頭上兩隻半人高的大白鶴,晃著紅頂,撲打著寬闊的翅膀,唳鳴著朝斷橋和周身則衝了過來。他們兩人高興地一人抱住了一隻白鶴,嬉鬧著。周修流歎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沒有這份童心了。
大船開動的時候,周修流坐在船頭。他記起日間周身則隨身帶著的那把“九思”撒扇的事,就跟他說:“則兒,如今天下有變,你不該拿著有思宗皇帝的禦璽和題字的撒扇,四處招搖的。幸好今天是張太尊看見了,要是碰到壞人,可就麻煩了。”
周身則聽了,忍不住眼睛一紅,忙低下了頭,說往後再也不敢這麽粗心了。說著乜了斷橋一樣。斷橋笑著說:“早上我催你緊快些,可沒有讓你帶上這把扇子啊?你可別把事情推到我身上。”
周修流笑著對斷橋說:“可是你偷偷帶著小表弟跑到杭城來玩,原就是你的不是,抵賴不了的!”
斷橋笑著推著他的肩膀說:“小阿舅,回去你可得在我娘和小姨麵前多擔待些。”
周修流又正色對周身則說:“則兒,你天資甚好,但是不能過份沉溺於物玩上,應該多在學問正途上花些心事。弈棋本是茶餘閑技,你可不能玩物喪誌呀。”
周身則笑笑說:“小叔叔教訓的是,我自當銘記在心。”
斷橋聽了,卻大不以為然,知道周修流這話也是說給她聽的。不過看到周修流神色不懌,今天自己跟周身則又是瞞著母親溜出來的,本就理屈,她還得指望著回家之後,她的這個看上去一本正經的小舅舅替她說幾句好話呢,因此也就不想再去反駁他了。不然的話,誰敢當麵教訓她?!她笑著說:“小舅舅,今天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女子怎麽突然間就離開了呢?她不會是你的相好吧?!我們家要是來個雙喜臨門,那就熱鬧了!”
周修流板著臉說:“橋兒,你別瞎說。大人的事,你不要費心,我們隻是萍水相逢的。”他本來還想說劉思任跟她也是相識的,又擔心越扯越遠,就不提了。斷橋聽他正兒八經地說什麽“大人的事”,想想他比自己大不了兩歲,就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起來。周修流也笑了。
周身則也在一邊笑著說:“那位姐姐是上次我們在楓橋的時候認識的,她人可真是好呀。小叔叔可要加把勁啊!”
斷橋跟周身則說:“喂,我說小表弟呀,我聽著像是你怎麽也學起那個日本小子的說話口氣了?”
周修流聽到她叫周身則“小表弟”,想起湞娘跟自己開玩笑時,經常就是這麽喊的,不覺怔了一下。
一路上他們他們三人互相打趣著,聊著山陰家裏的事兒,又有秋風送爽,船帆高掛,不覺時間易過,兩個多時辰後,山陰城裏朦朧的燈火,已是隱隱在望了。
劉思任從鎮江擺平了金山島的事回來後,在南京隻呆了三天。他先是分別向盧九德,馬士英,韓讚周,以及剛剛升遷錦衣衛北鎮撫司指揮使之職的張鹿征等人,呈述了鎮江之行的職事,隨後他又去秦淮河房找了朱之瑜,卻聽田川和代男說,朱之瑜在從江陰回來後,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南京,不知雲遊到哪裏去了,他是想避開朝廷對他的征辟。劉思任倒是沒料到朱之瑜不想出仕的決心是如此之大,倒是對他又多了幾分欽佩,想到魚三娘向他打聽朱之瑜時的意味深長的眼神,心裏不覺笑了一下。
因為楊龍友和鄭鴻逵、黃蜚一起上表奏功,記述了劉思任在金山江防中做出的傑出表現,又兼這時候馬士英想要拉攏他,做為自己跟東林之間協調的紐帶,劉思任很快就升了錦衣衛僉事。這是正四品的職位,算是破格的獎勵了。不過他對功名利祿這些身外之事物,本來就不太放在心上的,因此也沒有多大的喜悅之情。倒是南、北鎮撫司的一班同僚與下屬聽說他一連升了兩級,都設宴為他慶賀。人情麵子,他不好推辭,隻好一一都應酬了,因此那三天時間差不多都在酒局上。
他想抽空在重陽節之前,趕回山陰老家一趟。周菊的婚禮將在重陽之後兩天舉行,他怕周莘忙不過來,得趕回去撐持場麵。
他還在夜深時,帶著沉沉的酒意,去了一趟秦淮河畔的河房,找了“雪硯齋”的範雙玉。每次到範雙玉那裏,不知道是下意識的還是自我存心的欺瞞,他總是在夜晚的時候才悄然出現在“雪硯齋”的,不像當初跟梅雲在一起時,他一旦在“水月居”住下來,就連大門都懶的出了。雙玉的病在入秋天氣轉涼之後,越發顯得沉重了,咳出的痰裏帶著血絲。上次劉思任給她請了名醫呂虛室看過病,說是虛火,應當多進補。不過開的藥她吃了後,也不見有什麽起色。劉思任心裏暗暗歎息,他覺得雙玉的病,好像主要的是在心上,她抑鬱的神情,倒像是她有意要遺棄這個世界、而不是她將要被這世界遺棄一般。劉思任預感到,如果雙玉的病體能夠拖過來年春天,就算是奇跡了。這樣想著,又聯想到當初梅雲的去世,似乎也是心病多於生理肌體之症,於是他心裏就多了幾分的不安:難道說自己命中注定是不能有私情的?!既是這樣,那麽得到報應的也該是他,而不是那些薄命的女人啊!
這麽想了半夜,第二天離開“雪硯齋”時,心頭又添了幾分的沉悶。
“明泉茶莊”的大掌櫃沈九雲,在聽說劉思任升了錦衣衛僉事,也特意擺了一桌酒請他。劉思任自從幾天前從楊七兒那裏獲悉,沈九雲暗地裏在鎮江、揚州等地開設茶莊,還私下裏跟滿洲人做走私生意的事之後,表麵上不動聲色,意思是想先穩住他,但是心裏已經對他嚴加防範了。沈九雲在楊七兒突然辭職離開茶莊後,心裏也有些惴惴的,因為他清楚楊七兒的為人,也明白楊七兒對他們茶莊的賬目和他的一些私事早已留心了。因此在酒桌上,他不住地旁敲側擊地想從劉思任的神情與話語中,估摸著他是否已經摸清了他們茶莊賬目的實情,以及他在鎮江、揚州私自開設分號的事。劉思任盡管內心戒備,不過麵子上的反應卻是滴水不漏的。沈九雲卻沒有因此放寬了心情,反而是更加焦慮了。憑著這麽些年他跟劉思任所打的交道,他知道劉思任如果對他信得過的話,肯定會主動詢問他在鎮江、揚州分號的事的。而劉思任越是沉著,他的心底裏就越是沒譜了。劉思任當然也明白這一點。
“劉老板,今年秋天的明茶,算來也該快打點上市了吧?”他笑著給劉思任倒了一杯酒,又往他的碗裏夾了一塊醋溜鱸魚片:“不知今秋是誰從閩中那邊押茶過來?”
劉思任喝了一口酒,笑著說:“老沈啊,今年咱們茶莊的秋茶,就不必煩勞你費心了。你到時候等著收貨就是了。也該讓其他分號的掌櫃替你分分憂了。後頭說不定還有大事等著你呢!我已經有了個打算,想跟你合計合計,就是今年秋後,把往年原本輸往北邊的秋茶,全數放在鬆江分號,以便伺機調節發往南洋一帶銷售。這樣不但可以緩和因北路不通造成的貨源積壓,還可以獲取更多的利潤。還有‘明茶’,我想就囤放在杭州分號。因現在北邊的生意斷了,南京就算是最靠北的大城市了,把茶葉囤放在南京,不利於集散。”
沈九雲聽了,呆了半晌。按劉思任的說法,這樣一來,他原先想要通過他名下的兩家茶莊與北邊滿洲人做茶葉生意的算盤,因為貨源的缺乏,可能就要大大地受損了。這也使他心下產生了一種不詳的預感。他這兩天也從鎮江分號的親信那裏知道了,劉思任通過錢裕鞠從日本帶回來的貨物,比如煙絲等,按照往常的慣例是會先在他這裏注冊的,然而這一次大部分的貨物與利金,卻送到了鬆江段計和那裏上賬。這意味著,劉思任將很有可能在不久的某一天,要跟他攤牌了。他不能不有所準備。因此,在這次酒宴之後,他打算將在他的同鄉、剛剛起任兵部侍郎的阮大铖身上,做更大的投資。他從他的這位同鄉的身上學會了一點,那就是對人情的投資,往往比放高利貸更有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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