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
第一章 白露 25
周身則愣了一下,猛然醒悟過來,這些日子自己用的撒扇,都是那把自題有周太公詩句“篁風岩壑好棲老”的灑金斑竹扇子。而今天出來時,因為斷橋催著,走的匆忙,竟將平日不輕易示人的這把崇禎皇帝贈送給周獻的撒扇,隨手給帶上了。這時他怔忡了一下,不好推辭,隻好將扇子遞給了張印立,心裏卻忐忑不安。張印立接過扇子,眯著眼對著陽光一看,就瞪大了眼睛,看著周身則說:“這‘九思’兩字蒼勁豐健,這扇子上可是思宗皇帝的題字和印璽呀。周小公子,你小小年紀,是如何得到的這件珍品的?”
周身則聽了,觸動心思,忍不住眼圈一紅,隨即拿回扇子說:“這原是我爹爹留給我的遺物。”張印立一團困惑,還想再問,周修流慌忙笑著說:“府尊大人有所不知,這扇子原是思宗皇帝當年贈送給我爹爹的。我爹爹致仕時,他又把扇子留給了我哥哥周修涵。如今我哥哥殉難了,他自然又將扇子傳給了我侄兒。”
張印立“哦”了一聲,就不再問。周身則暗暗鬆了口氣,趕緊就將扇子收藏起來。這時,殿裏的人都在埋頭下棋,大殿上下鴉雀無聲,偶爾隻聽到幾聲“啪嗒啪嗒”的敲棋聲。周身則一桌桌的看過去,失望地不住的搖頭。最後,他還是來到了斷橋跟鄭林對弈的桌邊,饒有興致地背著手觀望著。
周修流見紅歌悶悶不樂的,正想說幾句話討她喜歡,忽然,寺院外麵一個衙役匆忙跑了進來,跟張印立說:“府台大人,外麵來了一乘花轎子,是個女的,說是要見你。”
張印立笑著跟周修流和紅歌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該是草衣道人王修微先生到了。”
周修流和紅歌忙隨著張印立迎到了寺外。隻見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正朝寺門這邊走來。她氣韻風流,體態雍容優雅,眉目間顧盼生輝。紅歌雖然已經和她分別了十來年了,此時見到她,還是依稀覺得有點印象,就先迎了上去,叫了聲“王姨”。那中年女人正是王修微,今天她礙不過張印立的幾番邀請,隻好來給他捧場的。她見到紅歌,先是一愣,隨即從紅歌的臉容間,也朦朧地想起了幾年前白小竹的形象來。於是她執起紅歌的手說:“你是白小竹的二女兒吧?像,真的是像!都十多年了啊!”
紅歌點了點頭,她想起自己故去的母親,攥著王修微的手,早已經是泣不成聲了。王修微撫著她的肩背,安慰了幾句,然後跟張印立說:“參我呀,今天你們這演的是哪出戲啊?不是說好了,隻是讓我來觀棋的嗎?!我已經是化外之人了,可不想節外生枝的。”她看著紅歌說:“唉,當年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我也不想再去提了。不過,見到你還是忍不住勾起了多少的傷心事啊!”
張印立並不知道王修微跟紅歌、白小竹、董其昌他們一家之間的恩怨舊事,隻是笑著說:“我知道,草衣道人,你如今是高士了,平時我們想要請你都請不到的。今年這棋會要是沒有你的參加,就會黯然失色的。”
王修微說:“太尊大人,你可別捧我,上次棋會之後的筵席上,你們起哄我跟撫台黃大人拚酒,弄得我放浪形骸,差點出了洋相了。說起來我隱居了這麽些年,塵心還是未了啊!今天我可不上你們的當了。”
張印立歎了口氣:“修微啊,話是這麽說,不過,從當下的局勢來看,今年的棋會,隻怕是最後一屆了。弄不好,就將是絕響了!人生如夢,風光不再,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想我這仕途生涯,也該是到頭了,我也該歸隱林下了。我昨天去見了撫台黃大人,他去了一趟南京,回來後悶悶不樂,情緒低落。他自分也要離任走了。對了,聽說許譽卿兄從京師南歸後,如今正在南京任職?”
王修微歎了口氣:“他忙來忙去的,哪裏真心將我放在心上呢。”張印立見勾起了她的心思,心中愧疚,就有意轉移話題。他指著周修流和紅歌說:“周公子,你們不是要等草衣居士嗎?你們好好聊吧,我到殿裏去看看。”他朝王修微拱拱手笑著:“——修微,你是個明白人,也是見證人。隻要我到時候別落下個風流知府的罵聲,我的心願就算了了!”說著,搖著扇子竟自進寺去了。
紅歌拉著王修微的手說:“王姨,本來我昨兒就想去拜見你的,隻是不知道你的住處。我娘臨過世時交代過我,說我長大之後,如果有什麽想不開的事,就上杭州來找你。她說了,有的話她活著的時候不便說,不過待我長大之後,你可以跟我說的。王姨,你還記得我娘白小竹的模樣嗎?”
王修微愣怔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說:“自然記得,可惜她過世的太早了。不過,你姐姐的氣質似乎更像她。唉,你姐姐也已經離世三年多了,都是紅顏薄命啊!幸好你遠離了塵囂,安於清貧。這世道!”王修微挽起她的手,仔細看著她的臉說:“你臉容還是有幾分像小竹的。不過,你姐姐看上去更像那個人。你呀……”她忽然收住話頭,不再說下去了。
紅歌說:“你說的是那個姓董的老頭吧?他果真是我的親爹爹嗎?我小的時候,他對我一點都不好!”
王修微搖搖頭說:“我答應過你娘,要守住這個秘密的。這是上輩子人的事,不說也罷。你娘啊,當初也就是少了些主見,以至於到頭來不明不白的。唉,薄命人呐。董其昌這人,詩書畫都堪稱當世絕品,就是為人過於驕奢淫逸了些,在色字上又過於放縱薄幸,心胸就有些狹了,容不得別人。不然的話,你娘到頭來也沒必要落得個不明不白的身份,以至於在偏僻的湖山中,鬱鬱而終。”
紅歌聽了她的話,默然無語。她對自己的身世,隻是斷斷續續地知道一點。這時,王修微轉眼打量著周修流,見他風雅清俊,麵帶微笑,心情不知怎麽的就有些焦慮了:從她的經曆得出的經驗,這種男子是極不可靠的。於是她冷冷地對紅歌說:“這位公子爺該是你的夫婿吧?別又是一個銀樣蠟槍頭的。他們這些男的,沒幾個好人,我算是看透了。你看那個知府張印立,他也不是個好人。”說著,顧自又冷冷一笑。
周修流聽了她的話,笑容慢慢消失了,臉色登時就陰沉了下來,心想,這女人說的這算什麽話?!王修微似乎要故意氣他,又冷笑著對紅歌說:“紅歌啊,你娘這輩子受的苦,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他吃虧就是吃在男人的臉蛋和花言巧語上的。——好了,這些事咱們有空再談吧,眼前還是先去看棋吧。既然來了,也得走走過場,免得知府大人又要怪罪了。張大人不是說了,隻怕這是最後一次棋會了。又想熱鬧,粉飾太平,又要做好人,嘿,也算他不容易呀。”
周修流還想要說幾句話,為自己爭辯一下,討回麵子,眼看著王修微已經執著紅歌的手,款款地進了寺門。紅歌不住地回頭看他,眼神裏滿是期待。周修流無端受了王修微這把氣,討了個沒趣,又不能當著紅歌的麵發作,隻覺得窩囊透頂。他想了想,隻好跟著她們進寺了。
王修微帶著紅歌,遠遠地就看到了正在下棋的斷橋,心裏好奇。於是她挽著紅歌的手,徑自來到斷橋跟鄭林的桌邊。她略微觀看了一下棋局,覺得有點看頭,就拉著紅歌挨著桌子坐下了。斷橋正全神貫注於棋盤,手托著腮幫子,渾然忘我。而七左衛門則是雙手抱在胸前,凝眉深思。兩人顯然是棋逢對手,竟都不理會身邊的人物。王修微暗暗驚奇,心想,看來今天來的這麽多棋手中,也隻有這兩人算是高手了。
此時,大殿中對弈的十來對棋手,有半數已經推枰起身認輸了。而周身則依舊背著手,搖著頭在那裏走來走去的,東張西望,不住地歎氣,臉上充滿了失望的神色。又過了一會兒,那一邊餘下的幾張桌子上的幾對棋手,也終於決出了勝負。贏了棋的十來個高手,都昂首挺胸,摩拳擦掌的。周身則過來笑著說:“現下我一人對你們這些剩下的棋手,如何?”說著這話,他懇請似地望著張印立。張印立終於笑了笑,點了點頭。
周身則於是來到大殿中間的一張桌案前,“啪”地朝麵前的棋枰上按下了一子。可能是他淩厲的敲棋聲吸引了眾棋手,有幾個贏棋的高手,忍不住就圍了過來。隨即後麵又有幾個人跟了過來,將他們給圍住了。其中一個棋手托腮琢磨了一下,就猶豫著拿起一個棋子,在周身則的對麵敲了下去。周身則好像已經知道他會下這個布局,於是胸有成竹地微笑著,迅速又下了一子。
這時,那些輸棋的人也都圍了過來,裏三層外三層的。周身則下到第五手的時候,那幾個贏棋的高手,已經開始埋頭苦苦地琢磨起棋勢了。他們似乎渾然忘了,跟他們對弈的,隻是一個年紀不到十四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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