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林
第一章 白露 ２４
眾人都錯愕了一下，隻見周修流的身後，不知什麽時候站著一個中等個頭的少年，腰上掛著長刀，雙手抱在胸前，手裏拿著一把撒扇，樣子有些拘謹，正在凝神觀棋。周修流轉頭一看，吃了一驚，覺得這個少年的麵目，像極了鄭森，隻是臉型線條，看上去比鄭森要柔和些，非常秀氣。那個少年看到大家都注目審視著他，就慌忙躬了一下身子，笑著說：“啊，真是失禮了，十分冒昧。我是日本國九州島來的鄭林，請多多關照。”
周修流聽他說是九州島來的，馬上就想起了田川，就問他說：“你是田川七左衛門？”
那人“咦”了聲說：“這位公子，你怎麽知道我的日本名字？我的漢文名字叫鄭林。很想請教一下仁兄的名字？”
周修流笑著說：“原來你果然就是鄭森的弟弟啊！我跟你哥哥是結拜兄弟呢。我叫周修流，也是閩中來的，小你哥哥兩歲。不過，看你的樣子，你應該比我小吧？”
鄭林聽了，“呀”地一聲，身子一矮，馬上就朝周修流跪拜下去說：“是呀，你長我一歲，我應該叫你兄長才是。”
周修流慌忙把他扶了起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很結實，像你的哥哥。”
鄭林說：“我是前天到達杭城的，本來昨天就想去南京找我的舅舅，哥哥還有我那未過門的媳婦的，後來聽這裏客棧的老板說，今天這裏有個熱鬧的棋會，我正想會會大陸的圍棋高手，想想這真是個難得的機會呀，因此就留了下來。”他朝張印立拱拱手，笑著說：“知府大人辛苦了！不過，方才我在大殿內外走了一圈，看了看，覺得知府大人的座上客，好像都是棋藝泛泛之輩啊。——我這樣說話，一定很不禮貌吧？那麽，失禮了！”他指著斷橋說：“好像隻有這位劉小姐，還算是個高手。不過，殺氣也重。”
斷橋手裏正捏著幾個棋子把玩著，聽了這句誇讚的話，頓時眉飛色舞起來：“嘿，小子，看不出來你還真懂棋呀。你敢不敢跟本公子下一局？”周修流聽她自稱公子，不覺皺了一下眉頭。
鄭林笑著對她說：“有何不敢？太守大人和周兄長的這局棋還沒有下完，我們先接著下吧，如何？”斷橋點點頭。鄭林馬上拿起一個棋子，說了聲“失禮了”，就“啪”地一下敲在方才斷橋下子的右上方，然後揮灑著扇子，微微而笑。
張印立暗地裏已經看出來，自己不是這幾個小年輕的對手，又怕失了麵子，此時正好脫身了，於是就笑著說：“今日盛會，沒想到來了這麽多年輕的高手，可喜可賀。待我先去看看那邊棋士們的棋局，回頭再來看結局。”
斷橋和鄭林不知不覺間已經入局了，都坐了下來。周身則站立一邊，俯著身子先在一邊呆看了一會，隨即笑著對周修流說：“小叔叔，你還記得當初咱們在楓橋烏桕樹下麵下棋時的事嗎？”周修流笑著點點頭：“可惜那是一盤未下完的棋。”周身則說：“咱們下過的棋局，已經到了六十多手。那時我說了，得便的時候，咱們就接著下那一盤棋。”
說著，他也不等周修流回話，就在另一張桌子的棋枰上，開始對那次的棋局進行複盤。周修流在一邊看了，漸漸記起了那盤棋局，發現居然一招都沒錯。他對周身則的記憶力感到十分的驚訝，同時心裏也暗暗地感到高興。他笑著說：“身則，咱們得空的時候，再細細切磋吧。”
這時，紅歌扯了下周修流的衣角，兩人走到了一邊。紅歌說：“周公子，那王修微呢？要不要問一下張知府呀？她要是再不來，我就要去逛西湖了。這裏的人都是酸溜溜的，守著個生硬的棋盤，有什麽好玩的？！這寺裏又憋悶的緊。”
周修流笑著說：“你呀，放著杭州府尊大人在這裏，豈可錯過找到她的機會？！她不來，過會咱們就央張大人派人去請。”他拉著紅歌的手，來到張印立的身邊，笑著說：“張大人，我想跟你打聽個人，她叫王修微，是個詩人，也是這位紅歌姑娘已故娘親的好朋友。聽說她也是個風流雅士，想來你是不會生分的。”
張印立愕然看了他一下，隨即笑著說：“周公子，你說的該是草衣居士吧？她的住處在菜市橋西南河的沈庵附近呢，取了個別致的名字，叫‘草衣觀’。她算是隱居了，好幾年了，平時是不輕易會人的，隻跟許譽卿許霞城在一起，現在老許在京中下落不明，她一人獨居。不過，今天我也請了她來湊湊熱鬧的。每年的棋會，她差不多都會光臨的。說不定過會她就要來了。”他看了看紅歌，笑著跟周修流說：“這位姑娘天生麗質，周公子又是一表人材。你們賢伉儷真是天生一對啊。”
紅歌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正要辯說，周修流看了眼她，拱拱手笑著說：“哪裏哪裏，托太尊的福罷了。”紅歌頓時不高興地白了他一眼，生氣地別過臉去了。
申牌初刻，大殿內外的二十來對棋手，差不多都已經分出了勝負。而後在兩位師爺的組織下，重新開始抓鬮分座。大殿中撤去了多餘的桌案，隻剩下了十張桌子，二十對棋手，其餘落敗的選手們，心情各異地在一邊圍著觀看。張印立的興致越來越高了，他四處走動，大聲招呼著。
這時，周身則忽然走過來跟周修流說：“小叔叔，我看呀，這棋要這麽糾纏著下下去，高手什麽時候才能決出來呢？不如讓他們這些個棋手，都過來跟我一個人下吧。”說著，他拿撒扇指著斷橋跟鄭林說：“然後我跟這些棋手中勝者，再與他們兩人中的勝出者，一決勝負。這樣不是就省了許多時間了嗎？”
他說話的時候，嗓門清亮，因此此話一出，那十來對剛剛得勝，坐到桌案前的棋手們都聽得清清楚楚，大家都吃了一驚。要知道，他們大都是江南一帶一等一的圍棋高手，有的已經參加過“昭慶寺”舉辦的好幾屆的棋會了，聲名赫赫。而周身則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輩呢，卻居然口出狂言。他們以前也聽說過某些棋手間自得的大話，但是像周身則如此小小年紀，卻又如此狂妄的人，卻是第一次見過。周修流聽了周身則的話，心裏也是不以為然，隻是有些尷尬地微微笑著，搖著頭，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他知道，他大哥周修涵的棋技，確乎是神乎其神，在京師中數一數二，但是對周身則說出的這番話，他也覺得是妄言了。
周修流正想解釋一下，然而大殿內外卻早吵成了一片。大多數人都是咽不下一口氣，輕聲謾罵著周身則的狂妄，目中無人。周身則似乎對這令人尷尬的場麵毫不在意，他輕輕地招搖著撒扇，走到一個正躬著身子，右手緊緊捏著下巴、在冥思苦想的灰衣士子身後，隨手拿起一個棋子，順勢“啪”地一下，替他敲在棋盤上。一會兒後，對局的雙方琢磨過了他的這一手棋，都有些目瞪口呆了。他們暗地裏不得不承認，周身則的這一招是個好棋。
張印立聽了周身則的話，原先隻以為他是少年心性，不知天高地厚，因此隻是一笑置之。此時，他不經意地走過來看了他下的這一手棋，琢磨了一下，竟是愣住了。他朝站在一邊的周修流歎了口氣，說：“周公子，我看即便是當年的鮑一中在此，也不過如此啊。奇才，果然是奇才。下官如今才知道，天外有天啊！”
正感慨著，忽然他看到周身則非常受用地“啪”一聲打開撒扇，頓時心有所動，就笑著對他說：“周小公子，我能不能借你的扇子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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