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江南血 23 (圖)

明朝最後一任杭州知府張印立

第一章　白露　23


辰牌末分，杭州知府張印立來了，眾人紛紛分開道來，恭立兩邊。張印立笑盈盈地下了轎子，團團抱拳致意。他是山東臨朐人，字參我，崇禎十年三甲進士，便是曹溶的同科。他身材微胖，四方臉，臉色黝黑，笑容可掬。他來到大殿上，那裏已經擺好了一張案桌。他站到案桌前，一開口就是一副山東魯南腔：“不好意思，讓諸位久候了。這棋會自從隆慶年間前輩王元美任浙江參政時開辦以來，已經過了七十多年了。今年國事頹廢，風氣不宜，不過為什麽本官還要承辦這棋賽呢？告訴大家，這不是為了粉飾太平，而是想借此鼓勵士氣。我一直認為，棋者，氣也。今天咱們江南眾多棋士，以及從北邊顛簸而來的高手，薈萃於此，不妨借著棋盤，一舒胸懷。還有，今年的彩金，加倍，其中也有本官我個人的一份。”

眾人聽了，頓時群情聳動，摩拳擦掌。接著，張印立便讓跟來的兩位師爺分別唱號，唱到名字的，就成對的到大殿兩邊擺著的桌案上入座。而在這之前來不及登錄注冊、臨時參加的，可以即時到設在一邊的案桌前注冊報名。最後花名冊上記錄著，今天一共是來了四十來位棋手。周修流也想湊個趣兒，就到案桌那邊注了冊。

張印立瀏覽了一遍今天到場的棋手們的履曆，然後滿意地捋著胡子笑了。這個人數，當然不能跟棋會最盛時、萬曆七年時相比，——那一屆棋會，共有二百一十八人參加，但是在今年國事凋敝的情況下，還能聚集到這麽多的棋手，已經算是意外了，而且南北三大門派，差不多都有人來了。因此張印立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不高興。

比賽采用淘汰式，分三輪進行。決賽定於下午酉時左右舉行，屆時，浙江巡撫黃鳴駿也將到現場來助興。眾選手落座之後，大殿外麵的長廊下，還空著三張棋桌。張印立就在靠邊的一張桌子上坐下，左右馬上端來茶水果蔬。張印立一邊品茶，一邊興致勃勃地看著大殿上下熱鬧。

周修流曾經聽曹溶說過張印立，就笑著走上前去，朝他做了個揖說：“張太尊，小生周修流，今天是來湊熱鬧的，聽說太尊大人棋藝高超，願討教一局。”

張印立聽周修流誇他棋技高超，“哦”了一聲，興致勃勃地打量了一下周修流，笑著說：“我那是虛名在外啊。小哥風度不俗，如有雅興，本官願意奉陪。”

周修流便入座了，紅歌也在一邊坐了下來，一手支頤，顧自想著心思，有點心不在焉地看著兩人下棋。周修流與張印立下了幾手，張印立忽然蹙眉說：“小哥的棋技不賴呀。請問傳承出處？”

周修流笑著說：“謬傳是‘京師派’魁首的周修涵，便是家兄。”

張印立一聽，慌忙放下手中棋子，拱拱手說：“原來是子深先生的弟弟，難怪了。這麽說，曹溶就是你的姐夫了？周獻周子恭可好？啊哈，難怪公子出手不凡，原來是節公的公子。我在京師時，曾經是你哥哥的手下敗將。慚愧，慚愧！修涵兄曾經師從無錫的過百齡先生學棋，後來到了北京，又將棋技發揚光大了，成了‘京師派‘的執牛角人物。”

周修流笑著說：“我也讀過過先生的《官子譜》。”說著順口念了兩句錢謙益讚頌過百齡的詩：“八歲童牙上弈壇，白頭旗纛許誰幹。年來複盡楸枰譜，局後方知審局難。”

張印立說：“這麽說，秀水的曹溶曹秋嶽就是你的姐夫了，我跟他是崇禎十年的會試同科進士，私交深厚。上一次秋嶽他要去閩中你們周家相親，因為事急，我還資助了他一筆盤纏呢。”

周修流笑著說：“太尊連這事都知道了！不瞞太尊，這次我便是趕著上山陰去準備我姐姐的婚事的。路過這裏，欣逢盛會。”

張印立說：“秋嶽從閩中求親回來，路過我這裏，喜形於色。嘿，說是比幾年前春闈中榜，一日看盡長安花還要興奮、過癮。”

周修流笑著說：“不知府尊大人收到曹秋嶽的結婚請柬沒有？再過幾天就是他和我姐姐的大喜吉慶了。”

張印立笑著說：““我昨天就已經收到他的喜帖了。啊哈。到時候我自然會找上門去，叨嘮秋嶽一杯喜酒的！”說著，就又埋頭盯著棋盤了。


過午之後，大殿上逐漸已經有幾盤棋局的選手分出勝負了。張印立先讓他們去喝茶吃飯，勝者稍事休息，候著第二輪的賽事。

周修流跟張印立下到中盤的時候，忽然看到寺外來了兩個少年人，一男一女，錦衣繡服，麵目清秀。紅歌見了，先自“咦”了一聲，然後笑著搖了搖正埋頭棋盤的周修流的肩膀說：“周公子，你看進來的那個少年，不就是上次你在楓橋時，給他做針灸的你的小侄兒嗎？”

周修流抬頭一看，一下子就認出周身則了，還有他身邊的大搖大擺的斷橋。他心裏怔忡了一下，頓時分了心思：他們兩人怎麽也跑到杭州來了？從山陰到杭城，走水路也該有兩個多時辰的，莫非我周莘姐姐也來了？於是他就站了起來，板著臉朝他們招了招手，喊了一聲。

周身則看到周修流跟紅歌也在這裏，馬上就歡快地奔跑過來。他看上去氣色不錯，神態也比幾個月前活潑多了。他手裏拿著一把撒扇子，一把拉著周修流的手說：“小叔叔，你也來了。斷橋表姐跟我說，每年今天這裏都有一場棋會，熱鬧非凡，於是我們就瞞著兩位姑姑，偷偷叫了一條船跑到這裏來了。”他發現周修流臉色不懌，趕緊說解釋說：“我們跟老管家劉祥說好了，天黑前一定會趕回去的。我們雇的船，就在錢塘江邊上等著我們呢，你不必擔心。”

周修流聽了他的話，又好氣又好笑。周身則接著笑說：“我們還把家裏的兩隻大白鶴一起帶出來了，放在船上。”

周修流看了一眼斷橋，就對周身則臉色一板說：“你們倒是放心的下哈！你們這一出來，你姑姑她不是要急壞了？！還有你，橋兒，你像個作表姐的樣子嗎？！”紅歌看到他訓斥周身則和斷橋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周修流忽然想到周身則說到的“兩個姑姑”，於是又問斷橋：“你周菊姨媽已經平安來到山陰了？”

斷橋笑著說：“他們一行前兩天就到了，幾大車的嫁妝呢，還有一個姓莊的什麽居士也來了，像個進城賣菜的。現在我們家裏熱鬧得很哩，不然我們也沒空隙溜出來了。不過呢，周菊姨媽看上去好像比我娘還老成呢。”她看了紅歌一眼，“咦”了聲，又看看周修流，笑了笑，隨即搖搖頭又不說話了。

張印立覺得蹊蹺，就笑著問周修流說：“小哥，他們都是你的什麽人呐？又是叔叔又是姨媽的，啊哈。”

周修流隻好把斷橋和周身則介紹了一下。張印立笑著打量著周身則說：“原來你就是子深先生的小公子呀，果然是少年才俊，眉目聰秀，那麽棋藝一定是好的。隻可惜你來晚了一步，不然的話早登錄了，可以跟棋士們對弈，露上一手了。”

周身則笑著看了他一下，也不行禮，隻淡淡地說：“這些棋士們未必都有一手。”

張印立有些尷尬。他又對斷橋說：“如此說來，這位姑娘該是劉畏行的女兒了？你爹跟我私交甚好，春天時我還收到過他的兩斤‘明茶’呢。好了，你們自便吧，今天寺裏難得熱鬧，你們小孩愛怎麽玩就怎麽玩吧。待今天棋賽過了，請移步到蔽處吃茶。”

周修流因紅歌跟斷橋不認識，就給她們介紹了一下。斷橋再次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紅歌，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弄得紅歌不住地低頭看自己的衣裳，以為出了什麽差錯。周修流奇怪地問斷橋說：“你笑什麽，橋兒？怎麽這麽沒大沒小的？！”

斷橋笑著說：“沒什麽，小舅舅，我一見到你就想笑呢。”隨後，她和周身則就站在一邊看著他和張印立倆下棋。張印立捋了一下袖子，剛敲下一子，斷橋忽然說了聲：“府尊大人，你這一手真臭，沒看出來三手過後，你就要自斷後路了？！大人的棋勢缺乏變化，一看就不是我小舅舅的對手。”

周修流橫著眼跟她說：“橋兒，你瞎說什麽，沒上沒下，沒大沒小的！”

斷橋笑著說：“小舅舅別見怪呀。我料想啊，府尊大人下的這幾手，一定是看過嘉靖爺年間諸克明編的《秋仙遺譜》的。你布的棋局，就像從那裏麵搬出來似的，就是所謂‘九宮’。”說著，她隨口吟誦道：“‘秋景涼，白露始橫江。喜丹桂，暗泄天香。關山笛吹鳴，門巷砧敲響，彩雲收冰輪推上，吐清輝水波蕩漾。列綺席，兩行珠翠同玩賞。舞影滿苔階，歌聲繞畫梁。更閒嘲，渡河女郎。夤夜偷做鳳求凰。嗬！雖舒暢，勿若妙算入神，通國稱善有名揚。’府尊大人，你知道這詞是誰寫的嗎？”

張印立的確是按《秋仙遺譜》棋譜布的局，本來心下裏頗為得意的，此時斷橋一下子就給他點出來了，他心裏暗暗著驚，就笑著說：“你誦的這是閩中吳晉叔的《石室秘傳》中的詞話。他按棋局入、平、上、去四隅，填入春、夏、秋、冬四組詞，每組九十字，沒有一個字是相同的。劉小姐年紀輕輕，卻能夠知曉其中道理，大為不易呀。”

斷橋笑著說：“府尊大人，如果不出我的所料，不出五子，你必敗無疑。”

張印立呆看了一會棋局，隨後揚起頭問斷橋說：“照劉小姐的意思，我下一手該下在哪裏？”

斷橋也不謙讓，笑著順手拿起一個棋子，“啪”的一聲敲在棋盤上。周修流看了棋子落下的地方，登時便凝神了，隨後抬眼看了下斷橋。斷橋朝他擠了擠眼，得意地笑了。這麽兩手之後，棋勢驟變，張印立反倒占了優勢。周修流暗中倒吸了一口冷氣：他沒有想到，他的這個年齡隻比他小兩歲的外甥女，居然有這麽高的棋著。於是他笑著說：“橋兒，這局棋看來我要輸了。沒想到你這麽厲害啊！”

張印立還在琢磨著斷橋的那兩手棋，心下也暗暗慶幸她為他掙回了麵子。這時，周修流身後忽然有一人高聲說道：“我看這位周仁兄的棋勢，未必就已經輸了呀。像這樣微妙的棋局，總不能輕易放棄吧？！那可真是遺憾啊！”